铜锁记

金意峰

他已记不清具体的时日了。只记得那天是元宵，他挽着女儿的手去街上看花灯。街上人多，仰起的笑脸在灯光下红艳艳地闪烁。后来对面过来一个货郎担，一颤一颤地。女儿一眼看中那个漂亮的铜锁，就缠着他要买。他掂了一下口袋里的碎银，叹一口气说：“那有什么好玩的，回家爹给你做陀螺玩。”可是女儿不依，哭啊闹啊地赖在地上不走。他的心怎么还能不软？他摸索了半天口袋，然后软弱地喊：“我买铜锁。” 

那个铜锁，和许多年后挂在凤春楼张小翠脖子上的简直一模一样。他问过张小翠，问那个铜锁怎么回事。看到后者诡秘地朝他一笑，他就愈发控制不住那个狂热的念头了。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他这样想着，眼睛有点发直，胡子因为激动开始哆嗦起来。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的双手刚刚抓紧铜锁时，那个妓女张小翠就突然尖叫起来：“抢劫啦抢劫啦……”他的脑袋顿时嗡嗡地鸣叫起来。

他们把他投入大牢。他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他哭丧着脸一遍遍告诉他们：他没别的意思，更不要说抢劫这种犯法的事。他太激动了，只想仔细端详那个铜锁，因为它可能关乎他女儿的下落。他记得，许多年前，他是亲手为女儿挂上过这样一个铜锁的。

他和女儿在很久以前一个记不清的日子里被一彪人马冲散。当时街上大乱，人们四处躲闪，语声哗然。他发疯似地寻找女儿，喊女儿的名字，但他就是找不到她，好像她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他蹲在地上用宽大的袖子擦眼睛，呜呜地哭。

他发誓要找回女儿。许多年来，人们看见他终日辛劳地奔波于大街小巷瓦舍勾栏之间，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马。“请问有没有看见一个挂铜锁的女孩？”他通常这样向人们发问，而结果却总是令人失望。好在他的精力始终充沛，热情始终昂扬，他相信有一天他是会找到女儿的。

有一次他在路旁的一个水塘边洗脸，无意中瞥见水面上那个人影的耳旁突兀地堆积着一簇扎眼的白发。他一下子愣住了。然后他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像死人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后来，他开始盘坐在街石上咧着大嘴向路人哭诉，涕泪横流。有时候他手里会多一个酒壶，喝着喝着就把自己放倒在地上。

他盯上凤春楼的张小翠纯属偶然。那天他出去看见张小翠在楼下与客人们打情骂俏，本来打算吐口唾沫就走掉，不料眼睛被她脖子上一件闪亮的东西刺痛了。就是那个一模一样的铜锁。他心里立即升起了一团火焰。只是他有点不明白，女儿的铜锁怎么会挂在小翠的脖子上？

从大牢里出来，他又暗暗跟踪过几回。他发现张小翠似乎有所防范，每次出门必定会与几个姐妹同行，这令他无所作为。有一次他偶尔看见她只一个人在巷子里走，就老远地哎了一声，谁知对方扭头一看，立刻吓得像兔子一样奔跑起来。她摔了一跤，丢掉了一只鞋。

他积攒银两去凤春楼已是后来的事了。他看出张小翠对他仍心存芥蒂，便尽量温和地笑笑，告诉她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打听点事。他说那个铜锁是怎么回事？后者犹豫了一下，告诉他那是扬州的一个姐妹送给她的。他的眼睛马上放射出灼人的光亮。他问：“她呢？她怎么样啊？”“可怜啊，红颜薄命。”张小翠幽幽地叹息着，向床边走去。他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心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告诉我……”但是床上的人并不理会，他听见张小翠的身上发出悉悉索索地声音。

他走过去，绝望地抓起张小翠脖子上的铜锁，嘿嘿地傻笑，说：“这是我女儿的铜锁……”这时，张小翠睁大眼，并且惊恐地张了张嘴。他吓了一跳，以为她将要喊那三个字了。于是他只好卡住她的脖子。他卡了好一会儿，听到她的喉咙里滑过一阵鸽子般骨碌骨碌的古怪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