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牙痛

陈荣力

二十年前，还在海盐做牙医的余华，对牙痛有过相当不错的描述：“我不知道爱人的离去和牙痛，哪个更好受些。”现在想来，作为牙医的余华，怕是看惯了牙痛病人掩嘴捂腮、倒抽冷气的惨状，自己概未亲自牙痛过的。其实，真正牙痛时，爱人还未及一颗止痛药。因此，对牙痛，还是民间俗语说得尖锐、深刻：“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

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是谁也逃遁不了的规律，牙痛亦如是。只不过现在讲究隐私，除非在医生面前，大凡牙痛者几乎都不事张扬——至少这方面的文字颇难得一见。因此，作为个人体验的牙痛，若衍化成文字，倒也有点肉麻当有趣的搞笑和调侃了。

很多的时候，牙痛往往不期而至，就像机遇和灾难也大都不期而至一样。一切还好好的，突然之间，那一排列队整齐、白盔玉甲的卫士中，有一位便肆意作祟发难起来，先是阴冷冷的酸，接着是鼓囊囊的胀，迅即便是火辣辣的痛了。那痛并不是懒惰、油滑的混混，而如一位虔诚、守职的工匠，拿着一把凿子，在牙床上、在某根神经处，勤奋而有节奏地一下比一下狠的凿。要不了多久，腮也麻了；舌也大了；半边的脑袋更如充气过足的皮球，稍一碰便激凌着又弹又跳。此时，思绪已似一团盘旋舞动的乱麻，意志则更如一盆稀耷渗水的浆糊；吃饭、说话、喝茶、抽烟，甚至连喘气和呼吸都充满恐惧，畏而怯步。倘若是白天，好歹还好些，最要命的是晚上。夜深人静之际，当那一阵比一阵锐利、灼烈的疼痛，裹挟着又重又胀的热和辣，连绵不断地袭来时，满头森人冷汗中，甚至听得见牙根发出的“卡卡”的声响和神经“咝咝”崩溃的节奏。因为有过夜里牙痛的惨痛教训，我对医生的话语产生了由衷的怀疑。那天打过吊针后，医生一脸自信：“今晚肯定不会再痛了。”前半夜倒也睡得安稳，岂料刚到下半夜，卷土重来的“还乡团”，比打吊针以前更是恣意和嚣张。因为吃了医生的定心丸，我把止痛药放在了办公室，如此大半夜的生死煎熬，也使我对爱人和牙痛的理论有了铭心刻骨的体验：在牙痛面前，爱人哪能和止痛药相比呢！

说起来十分无奈的是，这牙痛的因由近乎不讲规则。先前的牙痛是几颗作为咀嚼主力的大牙。照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生命在于运动，常辛勤劳作的大牙应该不会有事，然而偏偏是大牙先出了问题，想想只能是“过劳死”了。后来则是最里边的一向养尊处优，权作摆饰的智牙了。“过劳死”已说不通，流水不腐的解释也已被先前的大牙所推翻，所以结论是不讲规则。当然，就像任何事都有正反两面一样，一定要“化腐朽为神奇”地寻出牙痛的好处来，我想至少也有二点。

其一，感知了生命基本的本质。都说生命是脆弱的，这种经验很多的时候，我们往往间接地来自宏观叙事意味上的天灾人祸，或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境况和遭遇。其实与宏观叙事的天灾人祸相比，微不足道的牙痛，却能让我们更直接更真实地体验到生命的脆弱到底是怎么回事。换句话说，让我们真切地认知自己这具平凡、庸常的血肉之躯到底是怎样的德性、具有怎样的能量，为我们真实地感知生命基本的本质，提供了契机和途径。这样的体验和感知，也让我们得出一个结论：珍惜生命首先要珍惜形而下的生命。尽管道理是如此浅显，且人人都懂。其二，懂得了能够承认失败的重要。小时候老人常言：“人强不过命，命强不过运，运强不过病。”乍一听此乃消极悲观的喟叹，细想实为积极进取的忠告。既然人是大大强不过病的，那么当病来时，就得坦然地承认自己的软弱和失败，亡羊补牢，及时诊治。像牙痛，该拔的拔，该补的补，该镶的镶，才能让这白盔玉甲的卫士，成为满足生命最原始需求的合格工具。问题是不敢和不愿承认自己的软弱和失败，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心存侥幸和讳疾忌医的自欺欺人，却是病痛袭来时，许多人共有的心态。道理不谓不明白，但真正做到的委实也少。事实上人生当中，事业也好、情感也好、处世也好、居家过日子也好，越浅显普通的道理，越容易被遮蔽，越为人所疏远和忽视。譬如牙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