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最爱读辞书

尚文

记得培根说道：“有些书可供一赏，有些书可以吞下，有不多的几部书，则应当咀嚼消化；这就是说，有的书只要读其中一部分就够了，有此书可以全读，但是不必细心地读，还有不多的几部书应当全读、勤读，而且用心地读。”这“应当全读、勤读，而且用心地读”的书虽不是很多，但愚以为，上乘的辞书必在其列。

忆起外祖父在世时，尤是在那擘书覆瓿、裂史黏窗的年代，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躲进小楼自读书。他最爱读的怕是辞书了。一套民国十五年由郑孝胥署检、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上、下册），他自是钟爱有加。使用《辞源》，他并不像人们所说的“查”，而是在全神惯注地读。

外祖父不仅逐条阅读，见了新版本辞书，他还不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到旧书上。上大学的那一年，我去外祖父家作客，其时，坐在书房读《辞源》的外祖父像要考验我，问我是否爱读辞书。他说的时候似乎并不在意，那口吻就像别人问我是否喜欢读小说，幸亏我从读小学起就染上了读辞书之瘾，我觉得自己的回答很是为自己赢得了面子。毫无疑义，外祖父这套珍藏多年、读了多年的《辞源》在其去世以后，亦理所当然归属于我——因为生前外祖父就立下遗嘱：他是我们孙辈中惟一的大学生，既是学中文的，又喜欢读辞书，—套《辞源》留给他用。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名大学生能拥获—套《辞源》，那是极其富有的象征，且值得自豪。因为珍贵，所以并未将其带到学校。可每每放寒暑假回家，我总是爱不释手读《辞源》。尽管后来随着家庭经济条件的好转，辞书出版种类的增加，我的书房内添加了十多种辞书，但爱读辞书的习惯却一直保持至今。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读辞书的那番情韵足让人“三月不知肉味”。辞书，是工具书。当人们读书而碰逢“天堑”之时，辞书便理所当然地充任了开天辟地、迷途指津的角色。然而，之于读书人，这般读书，不免多有缺憾。费时不说，如是出差之外，没有了辞书又怎办呢？若平日能够读点辞书，该多好。要知道，一个沉浸在辞书里的人，最容易发现自己的肤浅和平庸。读辞书不是投机，它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机缘。在腹笥充盈里，读书人博采众长而吞吐万象，兼容并蓄而心窍洞开，其读书必似攻城掠地，盖无阻滞。更兼字词语义之差异了然在胸，何以不能对文章的遣词造句、立意表达有完整而准确的把握？

辞书，不像其他游记、小说之类的书籍，它没有故事情节，条目之间没有关系，阅读它并不需要占用大块时间，若能化零为整，便能积攒时间，使繁忙之人亦有得是读书时间。辞书，更是旅途上读书人不可多得的友伴，让人不寂寞、不颓唐。邹文海先生在《忆钱钟书》中说过，钱钟书在旅途中“怡然自得，手不释卷”，并正色告人：“字典是旅途中的良伴，上次去英国时，轮船上惟以约翰生博士的字典自随，深得读字典的乐趣，现已养成习惯。”信然！

在我看来，没有读的辞书，如同大街上的靓女，着实美艳，但并不属于自己；今天遇到个沉鱼落雁的，明天说不定还会碰见个月貌花容的，都美，都动心，却是路人，一眨眼便会消逝在茫茫的人海中。要紧的便是抓住机遇，见好就读，否则，不是太可惜了吗？最近，从书店翻阅一本由浙江人民出版社组织翻译、编辑的《麦克米伦百科全书》时，我欣喜若狂，即刻掏袋而买，惟恐日后断档脱销。诚如辞书所言，其知识覆盖之全、内容更新之快、条目解释之明、图文并茂之丽，可谓独占鳖头。虽说这册辞书厚实得很，读之啃之非有几年功夫不成。然而，若能把读这本辞书视作一扇开向自由天空的窗口，并做到边阅读、边思考，静心感受各种知识带来的变化和熏陶，用自己的概念去消化吸收辞书中蕴藏的知识，应该是非常惬意的享受。

读辞书费时，读懂辞书费神，辞书中的内容还更容易淡忘，然而，这并不能成为我们不读辞书、远离辞书的托辞和遁词。其实，只要我们真诚地投入了，潜心地阅读了，我们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是啊，在读辞书的过程中，有多少痛苦在心头积淀，又有多少欢乐在心头凝聚？不要说几千年的文化和历史，就是单单人生中最美妙的一瞬间，也是足够让你去品味、揣摩的了。读辞书，于我是件大苦大乐的事，但我却乐此不疲。

漂泊，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人类永远处于离开家园外出流浪行走的命运中，而人类在漂泊中又永恒地在寻找家园。这种寻找，惟有心灵的漂泊才能完成。在辞书中漂泊，就是在人类的文化精神中探索、追觅。这种漂泊，就像神话里的那支金手杖，它使人的全部生涯得到化石为金的年华。有位哲人说过：“一愿识世间好人，二愿读尽世间好书，三愿看尽世间好山好水。”辞书便是好书，守着辞书，这不但是智慧和灵感生长的过程，而且也是对生命和心灵的交待，让我们热爱辞书、熟读辞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