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心头永远的痛

何晓炯

父亲中风了。

父亲是突然倒在学校办公室里的。上午出门还好好的，没有任何征兆，忽然间来不及同我们说一句话，就被送进了医院，从此进入昏迷状态，一下子与我们远隔重山万水。医生诊断说是脑出血，一种致命的心脑血管疾病。

父亲今年已经５９岁，辛苦了一辈子，眼看退休在即，却如同一个在解放战争胜利前夜中冲锋陷阵突然倒下的战士一样，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不能品尝胜利的果实。这真让人不能接受。父亲的一生历经苦难。他们这一代人，原本就没有什么幸福可言，而他还要用他当初仅有的十几元民办教师的工资来背负我们兄弟三人沉重的学业和生活包袱。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想象，不知道那些噩梦般的生活是怎样挺过来的。我们兄弟三人平均学龄１２年，这在当时农村中是极其少见的，也幸亏父亲的坚持，才使我们没有辍学，还受其影响，家门又添两位教师。现在我们兄弟三人都已成家立业，家庭刚开始呈现欣欣向荣之态，变故却如山压来，怎教我们接受这残酷的观实？！

于是我们开始频繁穿梭于医院和单位之间。现在想想，两个多月来，不知道是怎样走过来的，太累了！父亲在时，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他的重要，可当他病后，我们才知道他在我们的生活中根本不可或缺。与父亲分居后，我几乎很少去父亲那儿串门，尽管相隔不过百米，现在却隔三岔五地到医院去见他。父亲不会说话了，我在病床旁不停地与他絮絮叨叼，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可我知道以前即使跟他在一起，我也没有多少话好说。家人几个走在步行街的时候，我说，这街的景致真好！要是父亲能跟我们一起逛步行街，那有多好！要知道，这在以前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小到我们压根儿不会在心里把它想起。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悖论，它无形地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中，教你懂得如何去珍惜现时拥有的。而这种心情也只有亲身体验才最为深刻。

两个多月来，父亲的病似乎没有多少好转。实际上我们的关注是非常细致入微的，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他的每一次眨眼，都会令我们兴奋不已；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会使我们的呼吸急促；他的每一次心跳，都会使我们的精神振奋。因为它们还证明了父亲的存在，父亲还和我们在一起。我突然间领悟到此前对于健康的理解是多么的肤浅。是的，我们都知道健康的重要，可我们又有谁会对我们每一次正常的呼吸而心怀感恩呢？看着颈部插着呼吸机的父亲在艰难地呼吸，我多么企盼父亲也能拥有正常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呼吸。往往因为年轻，我们挥霍自己的健康来换取金钱财富或者其他一些什么，可要想恢复健康，有时并不是金钱药石所能为的。

莎士比亚曾借哈姆雷特之口说出：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如今，生与死的抉择，也同样横亘在我的心头。医生已经多次询问家属的态度。病情希望渺茫，只是苟延残喘。这使我记起了两年前读过的阎连科的一篇文章，在《我缩短了我父亲的生命》一文中有作家在父亲患病后的一段心理独白：“我独自从屋里出来。孤零零地立在寒夜，抬头望了一下冰色的天空。突然，我的脑子如天裂样划过一个想念，那可怕的想念如流星样一闪而失，带着轰鸣，带着剧烈的光电，在我的头脑砰然地炸响——我一点都不知是为了什么，完完全全是猝不及防：我脑子里又重复了半句大夫说过的话：‘只要二叔活着，你们家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明确说，停在我脑里的不是那话，是那话最直接的含意——‘只要父亲在世，我们家（也许就是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或者说，那含意就是我对父亲过世的一种盼望，对父亲长年有病受到拖累的一种厌烦，一种逆子私欲的无意的表白。那时，当我立马意识到我脑里闪过大夫那半句话里，似乎有‘我希望父亲早一点离开人世’的含意时，似乎‘想以父亲的死来换取我们家（我）的好日子’时，我顿时木呆了，震惊了，身上有一阵冰冷的哆嗦叮当着从我头上朝脚下响去。为了惩戒我自己，我朝我脸上狠命地打了一个耳光，接下来，又用右手在我脸上、腹上、腿上往死里拧着……”两年前，读到这段文字，我感到惊心动魄，而今天，当我以当事人的身份审视自己，难道我就没有这样的逆子私欲吗？有，我又算是怎样的一个儿子呢？而怎样做才算是尽为人子的孝道？医生说，生命是要讲究质量的，没有质量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父亲若是能够选择的话，他也许不会选择这样痛苦无趣的生活方式，可是又有谁知道他此时内心真实的想法呢？而我们的放弃，又是不是变相地对父亲的一次谋杀呢？莎翁有知，他能告诉我该怎么做么？

窗外阳光灿烂，春光正媚。我知道，这个春天注定是要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记的，因为父亲，你是我心头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