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春节

尔雅

一些著名的大作家，凡写节日题材，也总以关于春节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春节，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既热烈又深沉、既和融又悠远的感触来。

如果说，春节亦曾经留下过萧索、落寞的底色的话，那么于我则是３０年以前的印记了。有一年的年三十夜，我如同往常回乡下老家过春节。不必说为省几个车钱而搭乘小三轮车，坐在车兜内被雨打风吹吃尽了苦头，是夜坐在餐桌上，但见清一色的蔬菜，心里真不是滋味。年糕菜泡饭，外加一小匙猪油，算是年夜饭最奢侈的食品。说是年糕菜泡饭，其实年糕少得可怜，且被切得薄如蝉翼。二话不说，我捧起饭碗就往厨房里走，坐到灶底的条凳上，看着灶膛内一窜一窜的火花，心里似乎捣鼓着满腹委屈。就在这时，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来了，只见他们用筷子纷纷将年糕夹拨到我的碗中。此时无声胜有声，面对此境此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我猝不及防，又何止感激两字能够概括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直瞪着双眼，任两行滚烫滚烫的眼泪落下。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人可以被逼到冰冷僵硬而无话可说的地步，然而，唯有乡情、亲情可以滤去一切俗世铅华，让你的心咀嚼着精神的大餐，让你的胸膛为之火热，以至你轻轻地感喟，释然地遐思：春节，可以把一颗原本充满好奇的心，带进一个久远的岁月里，带进乡村人生活的情境中，心里不仅为一个家族曾有的人丁兴旺景象而欣喜，也被那浓浓的生活气息所温暖。

那一年的那一刻，便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心中。春节，不带一份累赘，渐渐的，在静默中饱满，她永远闪烁着那种在遥远的地方突然想起会热泪盈眶的美——那是深卧与佯睡在你心底的爱情，突然一跃而起，冲撞你的胸膛，令你停止呼吸，不知所措。

慢慢的，在时间的驼蹄声中，春节尤其是在农村，开始享受那古旧和现代融合在一起的勃勃生气，目睹和感受着由丰厚的物质衍生的一串串故事。有人说，农村的春节真美，美在她的包容，也美在她的坚持；既美在包容中的坚持，更美在坚持中的包容。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春节以她特有的生命密码和语言诉说着农村这块土地曾有的式微和辉煌、殒落和升腾。

在农村，而今依然还是子子孙孙围坐着吃年夜饭，长辈给小孩分压岁钱；依然还是在大年初一漂漂亮亮穿上一身新衣，并开始走亲访友；依然还是一天吃六顿，喝酒品茗聊天；依然还是放鞭炮、唱大戏、玩扑克、搓麻将……传统的因子深深浸洇于春节之中，说啥可以离弃的呢？然而，有道是“不变是相对的，变是绝对的”，细心的人们终于发现：农村的春节正发生着悄悄的变化。你怎能不信？鼓鼓囊囊的压岁钱，山珍海味的美酒筵，川流不息的小汽车，家家户户的大彩电……这难道不能见证农村的春节亦在渐变、突变、大变么？

忆起去年的春节，正是祖父祖母的九十寿辰。祖父祖母没有别的要求，唯望为村民演一台戏。那晚，寒风凛冽，原以为观众不会很多，可没有多少时间，村里村外竟赶拢了几百号人。笼罩广场的咚咚鼓乐和苍茫的歌声，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唤，那穿越了几千年的先民的声音，在此回响。人群中，一些年轻人翩翩起舞，摆手，踏步，再摆手，再踏步，和着音乐的节拍，高昂的男高音，激越的女高音，是这一时刻的精神导引。坐在前排观看的祖父祖母情绪格外激动，嗫嚅着嘴唇，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我想，这个春节定然是他们一生中最舒坦，最值得他们安慰的春节，我知道他们心中最想说的话就是：改革开放真灵，社会主义真好。

一个喝着家乡的水，吃着家乡的五谷杂粮，在乡亲们的眼皮底下一点点长大；从家乡的田林山水始，逐渐认识和走进这个神秘而广袤世界的我，不仅对家乡有着深厚的感情，对家乡的春节更有着酽醇的情结。不是吗？孩提时的所见所闻和遇到的刺激，总是在一个人大脑皮层中形成最初的沟回，打下最深的烙印。是啊，遥想当年，每临正月初十，我便要回城里上学。为了赶早车，我总是在天色尚未放亮之时匆匆起床。不知为何，春节里祖母做的粽子，这时再也嚼不动，如若块垒在喉。“乖，多吃点！”祖母的关切声，终让我的感情大堤訇然溃决，在心有些发颤的当儿，眼泪一如断线的珍珠。门被祖父打开了，祖母手持油灯，遥遥地目送着我，送出去好远好远，直到见不着踪影，才怅怅而归。十几年如一日。如今，我们到小山村过春节，来去都是自备车，但已是耄耋之年的祖父祖母依然会在村口迎送我们，遥遥地瞩望着，双目迎合……这既是老人们对子孙的一份牵挂，可又何以不是老人们对春节的一泓依恋？

农村的春节，朴实、率真却不乏幽深、神秘，虽年年岁岁与你在一起，想离开，却吸引着您；想深入，却婉拒着你。当我们无忧无虑地享受春节带来的无穷震撼与冲击的时候，终让人们引发这般随想：春节的价值不在她的历史悠久，而在她对悠久历史的汲取，不仅仅在她的物质丰盈，而在她的文化底蕴、精神特质。文化和精神的内容很是广泛，但对农村而言，更多表现于村民的生活习惯、思维品质之中。因为村民是春节整个生活的载体。

在生命流程中，时间涵盖了一切，任何事物都无法逃逸于时间。现代交通工具、现代通讯网络可以缩短以至抹杀空间的距离，却无法把时间拉近。一切生命包括“万物之灵”的人群，都是作为具象的时间，作为时间的物质对应物而存在。他们始终都在苍茫的时空里游荡，只有当他们偶然重叠在同一坐标上，才会感到对方是真实的存在。令其重叠一起的，除了春节又能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