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瓷绘霓裳》,拿在手里的优雅感,就跟许多16K铜版纸印制精美的高档杂志似的,不时有“时尚”撞进来,磁铁一般地吸引你。那些东西,早的百把年了,晚的也不下七八十年,还有什么时尚可言?可见,时尚不只是一个时间概念,表面上新桃已换旧符,其深处依然有一种相对于古典而言的东西在顽强地绵延。
比如孩子的形象,古典的就该是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定窑孩儿枕那样的额头开阔双目炯炯有神的胖小子,一边留一绺孩儿发,坎肩套在印有团花纹的长衫外面,下身着长裤,足登软靴,安静地卧在周边印有螭龙、垂云、卷枝等纹饰的榻上,头枕在左臂上,右手持结带绣球……他们与骑竹马、捕蝉、看灯、猜谜等等游戏以及“孟母三迁”之类的故事联系在一起。
比如女人的形象,古典的会叫人想起“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诗句,想起胡琴、琵琶、箫笛等演奏的曲子,想起寂寥地掉到水面上的落花,想起弥漫着凄清的小巷的雨的味道和茜红纱罩中映出来的照得迷人欲醉的烛光。对一个女人,一旦说她古典,一定会在她的脸蛋、双眸、清眉、唇齿、言行操守上丰富起许多美好的想象:静态、内敛、纯粹……具像起来,玉人如花,多绺盘髻精致光亮纹丝不动,月案上摆着胆瓶和线装书,梅花很雅韵地安插在胆瓶内,线装书发黄了,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和睦妯娌,礼貌待佣……
可见,古典就是一种安详,一种持久,一种沉浸平凡、焕发平凡的精神,一种有纪律的美感。
《瓷绘霓裳》里的瓶瓶罐罐上,孩子虽然一样显示出天真可爱的神情,不同的是,他们身着翻领红马甲、戴各式贝雷帽,手摇五色小旗,脚下伴着哈巴狗,甚至有头戴军帽、身着草绿色军装正在吹军号的……正如苏青在《现代母性》里所写的:在“现代母亲”的子宫内住上九月余的孩子,长大起来总得有享受镀金教育的福分。于是,为娘的最大任务,便是别出心裁地为之制小洋服,买花皮鞋……以便与同学们争奇斗妍。课余之暇,再学唱几首《胆小的兔子》、《小小日本》等歌曲,或随妈妈上电影院看《小娃娃》、《母性之光》等片子,这算作补充教育。
女人,在两道斜飞入鬓的修眉下,是一双大而多姿的眼睛。穿的是一套张爱玲所说的“最近入时的半长不短袖子,又称四分之三袖”,下身是样式简单但韵味十足的长裤或者裙子,再配以帽饰,手里拿了一柄在上海先施公司买的爱国纸伞。阴森森的老房子自然是不住了,即使家底十分寻常,至少是石库门里带热水汀和抽水马桶的“单元房”,家具是西洋式的,一张沙发是少不了的,茶几上零落地堆着几本杂志,精妙的油画挂在壁上,梳妆台上陈列着好些化妆品……都是最地道的民国服饰家居理念。现在看来,还能让你捕捉到令你喜出望外的清新气息,感觉灿烂的新生活安排得真舒适!
时尚女人绝对不是静止的,早上起来,洗脸梳头,穿了明朗的春服,约一个女伴,“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奶油。”其实,吃不吃已经不重要,西式的糖果糕点,形式美丽,滋味甜蜜,花样繁多,本身就意味着时尚。黄昏时候回来,坐在沙发上听电台或唱机里周旋的歌……
动态、活跃、庞杂与绚烂,这当然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生活最重要的赖以存在的东西。所以,时尚有点富傲、有点骄情、有点空虚,像一街忽闪耀眼的霓虹灯。
时尚与古典好比是现代流行歌曲与古典歌剧的不同。曾经看着一队工地上下来的民工,人手一只饭盆,敲打着,参差地哼唱着“早知道结局是悲剧,又何苦给我美丽,演出相聚的别离”,辞藻甜蜜华丽,味道却如一杯白开水。古典歌剧,用德文或者意大利文演唱,一句也听不懂,有时简直让人闻之欲舞。又好比是侠客,古典意义上的侠客常常是很低调的,他们是人文精神的勇士,仅仅只是教人相互友爱,互相帮助,时尚意义上的侠客很夸张、无所不能,留存的仅仅只是临时的快感,最终加剧社会的无序。
包括我在内的人们为什么这么乐意接受时尚?很多时候,古典总让人气馁和难以胜任,而时尚遮蔽了生活的本真,苦难、悲惨和动荡统统都不见了,只有奢侈、享乐、消费,如轻轻柔柔痒痒的鲜花泡沫浴的滋味,这正好可以抚慰我们内心的躁动与顾影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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