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中文系弟子,我一直没有读过张爱玲。修现代文学时先生更注重教授我们读鲁郭茅巴老曹,张氏这位绝世女子不可思议的感性文字因而未曾有过遭遇。我的另一名先生在教我中文写作时曾教过我们两种必要的文学基本手法:会想象和打比喻。他例举白得象什么时要我们说出十个以上的白,最后我的一位女同学说出白得象白玉兰时先生说很见美的意含。先生说,写作时能做到会想象和打比喻,远胜于会布局谋章和过渡,哪怕文章妆未梳成,只要其中不乏想象和比喻,文章便有妙不可言之处。
在没有读过张爱玲更多文章之前,我在书店随意翻读《张看》中已完全被张的妙喻所震撼。其譬喻之精妙,较钱氏钟书大家的比喻虽乏深刻却更富意蕴美丽而见性情。张爱玲在《张看》之“更衣记”中妙喻:“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呵呵,樟脑的香,来自箱底的甜而稳妥的香,我儿时在祖母翻取冬衣时闻到过的那种香,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甜而稳妥的温馨。在对日常生活怀着一股热切的喜好的张爱玲眼里,回忆就散发着这么一种气味。
我现在还说不上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会象玛格丽特·杜拉斯那样在她的《情人》中开篇就说“我已经老了”而后开始大篇地回忆。但偶尔蓦然而起的记忆有时想想真的就伴随着那种缕缕樟脑的香,甜而稳妥。我曾在下管山中有过工作的人生经历,在那儿我认识了杨守恒老先生,这是一位高而大后背略显驮的老人,教授历史学科。他喜欢在下管岭南产的小块花岗石上刻诗赋词,磨了再刻,刻了再磨,乐此不疲。室中有围棋,两人常有对局,杨老先生性气平和,从不在乎输赢。有次我听他讲释华彦均的《二泉映月》,他有独自见解,说道华彦均出身道士,《二泉映月》和《听松》疑是道曲,读曲名就有道的蕴味。他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让我读了他藏的当时少见的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杨先生说,苏东坡是最会快乐生活的中国文人。杨先生为我写他的文章改过八个字,在说到他年过60而喜在山中教书时他说是“杖履尚健,乐而不倦”。我读过杨先生不少诗词,唯这8个字印象尤深,见出老人的随喜心境。
那时候下管学校有位名叫肖芳的音乐老师,她说起山中孩子的调皮时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次教唱练习曲《小放牛》,孩子们看肖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曲名,便在课堂上大声跟着嘀咕起来,而语气在“放”字上故意作半拍停留,肖芳听出其中意味,一脸通红,她说孩子们就这么有趣和调皮。我曾经听过肖芳教唱的不少歌曲,但她讲过的这个故事却历经10余年时而忆及,成为山中岁月的樟脑之香。
感受生活快乐的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时时充满着快乐。我对面居住的邻居是一位敦实的读书人,生性温和。有次我去他家时见他正坐在凳子上洗脚看电视。呵呵,他洗脚洗得十分认真而有乐趣,旁边放着一把热水壶,水一凉他就往洗盆里倒,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一瓶热水慢悠悠倒完,他才适意地将满盆将凉的水倒掉。我问他洗脚哪有这么麻烦的事,这位年比我小的年轻公务员说道,谢晋电影《芙蓉镇》里有个细节,男女主角在被批斗后扫大街,男主角说扫地也要合着音乐的节拍来扫,“1、2、3”,“1、2、3”,然后将扫把扬了起来。人在痛苦中尚有生活的乐趣,在平常日子里,生活的快乐无处不在。他这话让我想起著名的逻辑学教授金岳霖先生和林徽因的两个孩子比苹果大小的故事,谁的苹果大就给谁吃,一生严谨的金岳霖老先生的这段趣闻轶事后来成为现代文人雅话的压箱樟脑之一,显然,大师也有生活乐趣的樟脑丸成分。
我的朋友蒋立波在富春江畔的《富阳日报》做副刊。前些天他见到我的一篇网上文字《西湖探雨》,他在后面跟贴说:“你的回忆勾起我心头的,却是一个业已消逝的诗歌时代。我庆幸,我还能写诗,尽管我写得太少了”。在有近17年历史的学校池塘边,绿柳才黄的春天阳光下,我和立波还曾为他的诗句“梧桐叶渗开了春天”讨论那个“渗”字的诗情,如今,这个“渗”字诗句已如发黄的梧桐叶,成为淡淡苍黄岁月中的一枚书签。人生中其实有许多灿烂的东西,即便是经历时不曾体味个中之味,当岁月流逝,很多年后我们追忆似水年华,那些记忆深处的馨香便会油然生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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