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熟稔的风景,人们大都不以为然。譬如对自己的居室窗外的风景,很少有人百看不厌或兴致盎然的。当然,这是常态,非常态的也有,这就取决于心情和风景了。
先说心情,心情闲适、舒展的时候,熟稔的风景也能常看常新,看出别意,看出妙趣;心情抑郁,焦躁之际,妙曼的风景也大都景随情变,趣味索然,更何况是熟稔了的风景。再说风景,新鲜、异趣的风景对快活的心情,固然是锦上添花;庸常、熟稔的风景,对恶劣的心情,有时也未尚没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慰藉。因此,看风景,其实更多地是心情和风景两者互动的变数。如果把熟稔了的风景作为参照,那么非常态是稀少的,常态则是普遍的。只有在常态和非常态之间,能彼此出入,自由游弋者,看风景才算得上领略了一、二的真味,窗外的风景也才有可能成为一道生活的风景、生命的风景。
新居依江而筑,所以居室窗外最大的风景,便是那条日夜川流的曹娥江了。
作为江南地域一条颇有名气的河流,曹娥江基本保持着江南河流特有的沉静、阴柔的秉赋。春水泛滥的时候,曹娥江像一个丰满而慵懒的少妇,江两岸那些绿茸茸的树木和植物,说是少妇迷离的睫毛也好、纷乱的云丝也好,透着性感的朦胧;而江面上不时氤氲的水气和雨雾,则似少妇羞涩又不失湿润的朝晕。夏天的时候,江水清瘦了许多,而江畔的蛙声却骤然铺张开来,特别是暮雨初歇,那层层叠叠、满岸满地的蛙声,因了夜潮的推波助澜,如千万征鼓急管繁弦,又似无数马蹄席卷尘埃,让你强烈地触摸生命的饱满和蓬勃。秋天到了,江水开始澄净起来,江面也因此变得简洁;清晨和黄昏,或有早起的航船拖一江银链,在微凉的江水里姗姗而行;或有唱晚的渔舟携一缕炊烟,在驼红的夕阳中随水飘浮;那份纯朴、那份自然,将一条曹娥江闲散、淡泊的性情渲染的淋漓尽致。冬天的早晨,曹娥江更多地被白纱般的薄雾缭绕,太阳出来,薄雾散去,明媚的打量中,你蓦然发现,经过一夜寒风和霜露的洗礼,沉寂、从容的曹娥江又多了几分成熟的沧桑和抖擞的精干。
如果说曹娥江四季更替的景色,是窗外风景中一轴常态的长卷,流淌着天地精气,跃动着生命活力,让人常看常新的话;那么偶尔定格或惊现于这一长卷中的特定画面和场景,则似一帧帧非常态的雕刻或梦境,隐喻了人生的涯薮,昭示着情感的宿命。夕阳里那满江碎金的辉煌,雨雾中那一粒渔火的黯然;冷月孤舟倒影,晨曦江滩银霜;三、二声归雁涨满秋潮,四、五株芦花苍老江风……这样的画面和场景,虽浑成天成、可遇不可求或稍纵即逝、久候不至,但给人的烙印和震撼,却大大甚于常态的风景,以至几成对常态的断送和颠覆。
作为一条流经城市的河流,曹娥江不仅是我们居住的这个城市,日渐走向现代文明的见证,也是展示、演绎这个城市现代化文明的重要载体。而窗外的风景中那座雄峙江上的斜拉大桥,恰恰是这种展示和演绎的最佳座标。如果说白天桥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喧闹和繁华,让我们充分领略现代文明日益膨胀的魔力;那么夜幕降临,以斜拉桥为核心的灯海霓虹,则让人在璀璨夺目的缤纷和斑斓中,揣摩和认知现代文明的些许脉络和品性。事实上,作为这个城市最值得骄傲的标志,灯海霓虹中的斜拉大桥,无疑也是窗外风景里最让人感奋、最引人探究的所在。这种感奋和探究,不仅在于华灯彻照,斜拉大桥于缤纷斑斓里的金碧辉煌;或夜幕映衬,斜拉大桥在璀璨夺目中的富丽豪华;我想同样也在于灯海霓虹消失或璀璨夺目暗淡以后,复归平常和素面的斜拉大桥,那份依然存在、始终不曾消失和更改的轩昂气宇、巍然雄姿。这种不为灯海霓虹所迷惑,不因辉煌豪华而更改的气宇和雄姿,才是非常态中的常态,常态中的非常态;也才是窗外风景中最动人心魄的魅力所在,抑或也是我们认知和揣摩现代文明脉络和品性的玄机所在。
“他站在窗外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看他,他装饰了别人的风景。”上世纪三十年代,这首饶有趣味的小诗,让我们领略了窗外风景的别有玄妙。其实,窗外的风景,何止只有窗外的人才是装饰呢﹖至少窗内的你自己,就是第一个装饰风景的人。从一定意义上来说,看窗外的风景,既是看世象、看社会,更多的也是看自己,看自己人生的段落和轨迹,而这或许也是生命里一道值得珍视和关注的风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