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变冷了,早起出门,一件单衣下的身躯已经明显能感受到空气透过衣服侵来的寒意。又一个秋冬交界的季节来临了。三年前那个秋冬交界的时候,母亲在我面前长久地闭上了她那双曾经无数次注视过我的大眼睛。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结束。而最为残酷的是,在我面前一口一口地流失呼吸、流失温度的是我最亲的亲人,是把我带到这个美好世界的亲人。
三年来,母亲以及一切与母亲有关的话题成为我的话题中的禁区。我一直无法做到坦然地面对没有母亲这个事实,自然也就无法做到静静地想她,静静地怀念她。因为每次一想到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已经从一个有形的、胖胖的、有着凉丝丝的皮肤的母亲变成了一把黑颜色的灰,变成了一个无形、只能回忆的概念,变成了一张照片,我的心里就会无法抑制地感到撕毁般的痛,痛于自以为是的我不得不面对自身的渺小和无助,痛于自以为很重亲情的我不得不面对最为亲近的亲情的失落。那种深刻的痛是那些亲人俱全的人所根本无法体会、无法理解的。
很久以来,有一种无以复加的悔恨堵塞了我的心头,那就是母亲在世时我自感对她不够关心、回家不够经常,在她寂寞的时候我没有及时地给予一个女儿应该给予的陪伴、体贴和探望。那个时候,我总是在想,趁着自己还年轻,多在工作上花点时间,为将来创造点条件和基础。等母亲再老一些的时候,等母亲真的需要我的扶持和服侍的时候,我再尽心尽力地照顾她,陪伴她,保护她。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母亲面前不再像个小孩子了。尽管年过三十的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坐在妈妈的腿上撒撒娇,妈妈也会与以前一样怜爱地看着我和小朋友们一起跳啊闹啊的,但似乎很自然地,随着我的长大,一种保护、关心母亲的意识越来越强烈。妈妈到我家来时,我会很自然地想到要帮她擦擦背。她和周围的人发生不愉快,甚至于闹情绪,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的一边。但这些都是无意识地行为,是发自内心的一种亲情。在表面看来,我还是很少回家,也很少打电话回家。
如果有机会可以重来,我一定尽量抽时间经常回家,给她带点爱吃的,给她买点她喜欢但又舍不得买的衣服。当我走进大门,我会仰起头,朝着楼上喊一声“姆妈”,然后腾腾地往上跑。如果她不在,上别人家里“抢人家”去了,我就会满村子地去找,一直等到找到了,就和她一起回家。早上起来,我会陪她上街采购,要么买菜,要么买点零食,要么买块布。我还会像读书时一样偎在她的身旁,指着什么,她就给我买什么。等篮子装得满满的了,我们才往家里走。怕她累,我还要帮着拎篮子,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听任她“独霸”那个篮子了。
可是,在这个物质第一性的世界上,又有多少爱是可以重来的呢?
听人用过这样一种表述方式,说人的生命是1,而其他诸如爱情、财富、幸福还有亲情、事业等等内容都是一个个的零,没有了生命这个1,其他的一个个都永远都是零,都是无所依附的虚无飘渺的东西。所以人只有加倍地珍惜生命这个1,才能在此基础上享受到亲情、爱情、事业、前途、快乐、幸福等感受。当母亲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成了一捧轻得不能再轻的灰时,我又能通过什么方式让她感受到我对她的爱、牵挂和依恋,我又怎么能让她听到我的悔,我的痛,我这个没有了母亲的女儿的深深的无助和失落呢。
所以,没有爱是可以重来的。特别是亲人之间的那种爱,那种由血缘维系的、浓得怎么化也化不开的爱,那种任谁也无法取代的爱,那怎么可能可以重来呢?失去了母亲,我就意味着永远失去了母爱,也永远失去了给母亲以爱的机会。难道说,梦里的相见是爱,节日里的纪念是爱,心头偶尔涌上的泪水是爱?但是,这些能把母亲从那个世界上召回来吗?它能把已经从一个丰满的人变成一捧灰的母亲再变为那个皮肤细腻的一个完整的人吗?没有了母亲这个具体的人,母爱没有了来源,而我心里郁积了那么久、那么厚、那么迫不急待地想要喷涌而出的爱也就没有了载体。
母亲在病中时,我的愿望节节败退。当初她平时小病小痛时,我期望这些小病小痛能远离她,让她变得像三十来岁时挑担砍柴时那么健康。后来,医生查出并确诊她得了绝症后,我就希望她还是原来那样只有小病小痛,没有事关性命的大病,因为小病小痛是可以战胜的,可以忍受的,她还是可以在我相对比较不忙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让我买些她爱吃的东西,让我陪她坐坐三轮车,让我和她一起找寻能配得上她那双又大又胖的大脚的皮鞋,还有就是陪她到医院作个全身检查,让我知道她的身体没有大碍。而后来,当母亲在艰难地咽了几口气,瞪着眼离开这个她舍不得离开的世界时,当时痛哭中的我居然奢望:就让妈妈像病中那样躺在床上吧。因为给她服了药,她不会感到痛,我宁愿就这样拉着她的手,在她眼泪滚落而自己又无力擦拭时帮她擦掉眼泪,让我侍候她大小便,因为尽管劳累,毕竟还有一个活着的妈妈。而后来,当她的身体越来越冷时,我多么希望,妈妈就像刚才那样,身体还是温热的。最后,从殡仪馆回来后,看着空荡荡的堂前,我只是梦想妈妈就像原来那样还是躺在那里。毕竟,有妈就有家啊。但是,我的愿望却步步落空。她先是小病不断,后又大病缠身,然后便是去世、火化,那把灰被放进厚厚的水泥容器。她再也没有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候,家里穷,妈妈白天下地和男人们一样干活,晚上还要到外婆家做布,要么就是编草帽。后来,爸爸到镇办的企业里做了会计、供销员,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过起来,可妈妈还是那么节约,那么肯干。她不肯把口粮田交给别人种,还是自己在田里种上瓜果、蔬菜之类的东西,有段时间还带着割草的刀到处割草当柴烧。当家里办了厂,继而变成当地小有名气的小康之家时,身为“老板娘”的她还是不肯清闲,要么忙地头,要么照顾厂里的零零碎碎的小事。直到查出病的前几天,她还在和工人们一起修剪塑料风扇。
在我比较活跃的童年记忆中,家园因为母亲的勤劳始终是清香的,河流也始终是清澈的,泥土始终是纯然一色的。走进灶间,那带着田野清香的青草味和米饭将熟时溅出来的香甜味弥漫其间,成为童年生活中最难以忘却的一个温暖的镜头,成为我幸福童年的一个永恒写照。
在我而言,母亲是照亮生活的一盏灯。在母亲作为我生活中最平常的一部分存在时,母亲就是母亲。但当母亲作为记忆掏出我的心底最深沉的痛苦和最难耐的恐怖时,母亲变成了我生命中不能触摸的一块巨大的心病。近几天看报刊,上面说到近年来最为人熟知的歌中有一首就是“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想想生活中,其实爱真的是不可以重来的。唯一的办法是趁着有机会的时候,尽情地表达这种爱,让你所爱的人知道你爱她(他)。以上这篇怀念母亲的文章,也不是笔者的呻吟之作,唯一的愿望是提醒自己,也提醒能读到这篇文字的人能把握手上的幸福和手上的爱,不要吝惜,不要矫情,把你的爱给予你想给予和需要你的爱的亲人。文章最后想说的一句话就是:相对于我们对生活的渴望和野心而言,生命是极其短暂的。在极其短暂的生命中加倍珍惜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不要让生命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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