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刻帖,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宋太宗时所刻的十卷本《淳化阁帖》,清乾隆时所刻的《三希堂法帖》。不错,这些刻帖携皇家风威,自能光照四野,日奄日易私家刻帖的——即便像《天香楼藏帖》这一为明清书法艺术的集大成者,因未能幸沾皇家之边,兼以身陷乡野,故亦难于声名鹊起。
因为帖需置于室内或镶在壁上以供观赏摹习,所以,其形式比较单一,一般是采用长六十至一百厘米、宽三十厘米左右的标准石材经过精工磨制而成。有时,为了帖本装帧方便,而将书法作品安排成一个个局部,以使帖本可以装订成一个统一的规格,以方便携带流传。想一想吧,如若没有刻帖,后人怎目睹摹习王羲之、王献之、柳公权等巨擘书法的风骨神韵?又怎有真正意义上的书法艺术的存在?诚如邓完白所言:“书进帖进,帖进书亦进,此若形影之相关。”《天香楼藏帖》虽无皇家之光晕,然作为私家刻帖,则实属首屈一指,魅力永存。一俟拂去历史尘埃,她定然出落得楚楚动人。
说到《天香楼藏帖》,则不能不说及天香楼主人王望霖。王望霖,清代乾、嘉年间人,字济苍,号石友,浙江上虞梁湖乡人,由太学生捐中书。平日喜读书藏书,尤喜吟咏,现存诗稿四卷。亦工书法,善画兰竹怪石。有书数万卷,建“天香楼”收藏。有道是,文人文房,向来翰墨一体,诗画同心,书香墨香相和而不相分。王望霖自不例外,他广收历代名家墨迹,钩摹镌石,汇集《天香楼藏帖》。该碑刻于嘉庆元年开始动工,至道光十五年甲子告竣,前后历时四十年。王望霖苦心经营,常与刻工研讨,并参与其事。其时,工场的人数虽不多,然“金石相击之声,终岁悦耳”,加之主人校勘甚严,不惜成本,且又寒暑不怠,致使这一藏帖,翘首于一地之刻石。此碑刻共二百余方,现尚存一百余方,陈列于上虞市博物馆,分《天香楼藏帖》、《天香楼续刻》、《诒晋斋法书》、《刘梁合璧》四部分共十二卷,保存了宋、元、明、清四代近百书法名家的墨迹。微阖双目,我们自能想象,当年碑刻躺在天香楼,便恍如躺在了世外桃源里,没有尘嚣,没有污染,没有破坏,静静地就像睡着了的美人儿。
《天香楼藏帖》中的书法名家,可谓多矣,且各具神采,这不能不说是其不同凡响之处。有称为“明末四书家”的邢、张、米、董的书法,有称为“吴门四子”的唐、祝、文、周的书法,有绍兴青藤道士徐渭的“煎茶七类”行书真迹,有孟津痴仙道人王铎的“凤林戈未息”的草书,有户部尚书上虞倪元璐的“思母给献汝弟”行草书法,等等。细细观赏这些书法,或笔法遒逸,古朴老辣;或生气勃勃,灿若晨星;或雄强浑朴,俊逸奇纵;或雅逸娟秀,精正中和。而这又何以不归功于藏家之严、刻家之精呢?正如中国著名书画理论家、书画家、中国美院教授王伯敏所言:“由于摹刻者在望霖严格的要求下,又有胜天的工巧,其所奏刀,不但体现了原作骨法用笔的形貌,更在于显示了原作的神韵。帖中如刻文征明、唐寅、董其昌、莫是龙等的行书,点划不苟,飞白处,得虚中有实之妙。又如刻祝允明、王铎、陈洪绶、笪重光等的行草,均于撇捺刚柔中,相得益彰。其妙绝之处,尤见秀逸。凡此等等,都是使这套藏帖比之‘五花马,千金裘’的价值更高之所在。”
如果说,明朝初年沿袭了宋帖学之风,以复古为口号,学习晋唐书法,但又因书帖的反复翻刻,出现了所谓整齐呆板、一字万同的“台阁体”,丧失了书法艺术的生命力的话,那么,《天香楼藏帖》广收祝允明、文征明、董其昌、徐渭、唐寅、王宠、沈周、米万钟等名家名作,是不是为明代书法艺术的辉煌提供了无可替代的扶助呢?如果说,清朝“康乾盛世”之时,“书道中兴”是一种必然的话,那么其时承绪帖学比较著名的北方号称四大家的翁方纲、刘墉、成亲王、铁保;南方与翁、刘并称的梁同书、王文治,还有姜宸英、陈洪绶等名家名作尽被收入《天香楼藏帖》,是不是“书道中兴”必然中的必然呢?《天香楼藏帖》不愧是经两百年沧海桑田依存下来的稀珍,是独步幽谷林泉的绝代佳人,是守住经历万古千愁而不衰的永恒,她撑起的昨日,是那样的庄严;她接纳的今朝,又是那般的宁静。这庄严与宁静昭示着昔日历史风云的卷舒,洋溢着在历史的现实之中寻找自己本体的超然情怀,终至成为一个最有价值的文化符号,一个最具表现力穿透力的历史符号。她见证了书法历史前进的每个脚印,用有力的涛声,和着一个觉醒者的心跳;用自己柔弱无骨、坚硬如钢的身躯,承载着历史文化的重量。
每每徜徉于上虞市博物馆《天香楼藏帖》碑廊,吾辈莫不情动于衷。要知道,后人对王望霖的敬慕,绝非他官做得有多大,而是他收集名家墨迹的虔诚,亲自双钩的至诚。正如他在《天香楼藏帖》题跋上自述的那样:“余幼耽书法,每见名人墨迹,辄沉玩不置,可购者,谨贮之。其或什袭于友人,非我所得晨夕欣赏者,则借以双钩。”这位做官的藏家,从小就喜欢书法,并千方百计出资搜集名人墨迹,对那些无法买到的,就“借以双钩”,唯恐错失,仿佛历史对他委以了重任。在后人观之,他把搜集名人墨迹放在了重要位置,而做官倒成了业余。青春在时间的缝隙中一点点地消逝,生命的马车正在逐渐地驶向终点,往事的蹄音不断地敲打远去的岁月,然而,王望霖宠辱不惊、痴心不改,在那很少有人文主义气息的中国封建社会里,王望霖竟然强韧地与自己的文化渴求周旋,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命状态呵如果心性中没有那份执着的坚韧,没有那份恰到好处的淡泊宁静,没有那份既出世又不甘消极无所作为的人生态度,就绝不会与碑刻结缘。是啊,正因为我们有这样睿智的先辈,我们才有幸欣赏到那永难复回的历史风韵,我们才得以传承赓续那灿烂的中华书法……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碑刻之于《天香楼藏帖》就如钢琴之于《钢琴师》,苏格兰风笛之于《泰坦尼克》,风之于舞蹈,云之于天空,脉动于生命,激情于艺术。然而,毋庸讳言,《天香楼藏帖》在历史的浩淼烟海中深藏若虚,铮铮铁骨埋没荒野,少为人识,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而终究令人欣喜的是,勒马回望,而今刀刃上跑马的年代过去了,万马齐喑的年代过去了,古道荒漠西风惨烈的年代过去了,《天香楼藏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喜庆之日——上虞市文化部门已出巨资以让这套映照上虞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藏帖》重新面世,此岂非书林佳音、书界幸事?书法泰斗启功先生闻之,评曰:“这套《藏帖》年代虽晚,但因所收作品均为明、清两代书法名家名作,而且刻得非常好,完整地保留了书法原作的神韵,可视为碑刻艺术的典范,在现存的碑帖中难得一见,故很有出版价值。”如若王望霖地下有知,能不笑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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