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闻蝉声

益尔

想起孩提时代，暑天蝉声总是如约而至，且络绎不绝，这不免让人心头热乎，以为妙哉。可如今倒好，蝉声竟若有若无、若隐若现，于是终心有戚戚焉。

世上之事就是这般奇特，拥有时，并不觉得它可爱，亦并不珍惜，但有朝一日，当它渐渐离我们远去，这才感到它的可亲、它的珍贵，就如这蝉声。不知怎的，这些年来，蝉声似一种回忆的打击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用凄婉的温柔慢慢覆盖自己的心灵，任凭有多少豪情侠气，也不禁“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蝉有雄雌之分，雄蝉震动腹基的两片膜，会发出一种嘹亮的声音。蝉通常栖息于树上，雌蝉把卵产于木质组织里，若幼虫（未成熟的蝉）掉落到地上，便钻入地下，吸食植物根中的汁液。南方的幼虫，多四年之后变为成虫，爬出地面，蜕化成蝉。

那些年里，我自没少与这尤物打交道。从寻洞探蝉到筑巢观蜕，从搜树拾壳到持罩捕蝉，其中情致，诚非旁人所能体味。然而，真正的情韵，唯在于蝉声。“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声悠扬，有时响成一片，抑或此起彼伏，间或藕断丝连，和谐烘托出一种比寂静更幽远的意境。

蝉声，这妙微的天籁，有时像一只亲切的手，轻轻拂着我的面颊，像一阵温馨的风，缓缓吹过我的心头。那是一个月夜，因为一件烦事，令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于是起身散步于荷塘边的小路上。踱着，踱着，突然，荷塘边的树上响起了蝉声，与塘中的蛙声相和，让人油然吟诵起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来了。一边谛听，一边低吟，进入朱自清描写的浩邈意境里，不知不觉中我便心平气和，怡然自得起来。斯夜，卧于床上，蝉声似乎不绝于耳，然而，单调的蝉声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似有似无，恍如孩时摇篮边母亲哼唱的催眠曲，给自己营造了一个恬淡的梦境。

蝉声如此动听，可竟然未能入瞿式耜的《和宋为溪十声韵》，这不能不为蝉鸣不平。大自然的十种声音分别是：松声、涧声、琴声、鹤声、煎茶声、棋子声、夜蛩声、读书声、雨滴声、雪洒声。其中有的声音有人的参与，但皆发于自然，与天籁同响。自然，上述十种声音，均是作者体验精神自由而获得的审美经验，其实，蝉声这一天籁又何以不能帮助人们稍稍拂去胸中块垒呢？“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不就是骆宾王少年落魄、宦海沉沦，且因几次讽谏武则天而遭诬入狱时的患难之语吗？蝉声是凄凉，是孤独，是那份难以排遣的闲愁，是走过水深火热和泥泞沼泽后的寻寻觅觅和冷冷清清。蝉声是大自然灵秀钟毓的精灵，多情婉约，最易触动人们的心底深处，引起情感上的共鸣，难怪蝉声寄托了文人墨客淡泊的心志、伤逝的心情。

然而，我们不须将蝉声与凄忧划上等号去。在蝉声里，我们自可期待把每个人额上的皱纹抚平，把心阶冲刷得干干净净。要知道，从另一角度观之，这蝉声更是高亢激昂的乐章，是豪迈雄浑的诗篇，是浓墨写意的画幅。可不是？蝉仅仅只有二十天存活的日子，最长的亦不会超过五周。难怪它要利用这短暂的宝贵时间，尽情地歌唱阳光雨露，直至生命的尽头。从这个意义上说，蝉是不是肩负着摧枯拉朽、震撼世界的使命呢？我们能不为之折心动容？

而今，生活在城市里的我，已经很少能够听到蝉声，蝉声似乎成了一种绝响。我曾问询于行家，则曰：“水泥地面太多之故。”是的，蝉一旦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环境，人类又何以复闻蝉声？远离以至失却了蝉声，对城市而言，对生活在城市中人而言，究竟是喜还是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