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农村里还没有电,晚上读书,用煤油灯做照明,读到夜深的时候,父母亲便情不自禁地嘀咕几句:“煤油太浪费了。”
有一天夜里,当我又听见阿成公公的哨子“口瞿口瞿口瞿”地吹响时,就突然有了到小草屋向阿成公公“借光”的念头。我把这想法跟阿成公公说了,阿成公公便爽快地答应:“队里每月给小草屋配三斤煤油,马灯反正通宵亮着,来嘛。”从此我便成了破草屋的常客。
那时候农村里还穷,晚上,便常有人会到田畈地头“弄”点吃的,加上田里老鼠一类的野物,也爱在夜间出来糟蹋快成熟的玉米和番薯,队里便在一块杂地上搭了一间草屋,安排阿成公公晚上驻棚守护。阿成公公当时不过五十出头,他原先的家是在村口十平方米左右的小瓦屋,孤单一人,除了一张砖头当脚搭起的“竹床”,三块石头垒起的“灶”,一张破小桌和一条凳,就再没有其他家具了。自进了小草屋,他便把“家”全搬了过来。新的“家”比原来多了三样东西:一是可整夜亮着的马灯,再是吓唬野物和“贼”用的哨子,还有一样就是我这个“常客”。草屋是用“人”字形的马架子和稻草搭起来的,马灯就吊在马架子上,那灯芯虽然不大,但在到处是虫和风声的夜里,在一阵阵悠长的哨子声中,总觉得那样嗤嗤燃着的灯花是那么的温和与亮堂。我就在那晃悠悠的光晕中,读着我要读的书,书中的古人和今人,书中我没去过的地方和我没经历过的迷人故事,都一齐来到这矮小的草屋里,跟我少年时代的心灵作伴,也伴着一位孤单的老人。
阿成公公是个满脸皱纹的辛劳人,是一位目不识丁的厚道人,尽管话很少,但对我却像自己的亲儿孙。守着番薯和玉米的时节,野地里蚊虫还很多,常常叮得我满身疙瘩,阿成公公就去搞些枯叶等易燃的垃圾来点燃,发烟为我驱蚊。守着番薯的秋天,凉露很重,有时我看着书睡着了,他就悄悄为我盖了被子;冬天和春天,他就找些干柴来为我生火暖手脚;那些下雪的夜间,就不需要送我回家睡觉,因为我睡在了他的破草屋里,可他总先为我焐热被窝。
记得一个初夏的那天,晚上九点过后,忽然下起了暴雨,小小的草屋有一半被斜风斜雨淋得透湿。一声炸雷,当我从疲倦中惊醒便条件反射地摸我心爱的书时,阿成公公见我急猴猴的样子,说:“嗨,莫急,书我给你存着哩。”边说边从床上的干草堆里拿出用塑料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书递给我。这时,我才发现,为了我和我的书,阿成公公自己坐在小草屋的门口为我遮雨,全身已经淋得发抖,说话时,牙齿在“嗑嗑”作响。阿成公公见我含着眼泪的样子,便说:“没事,公公没事的。你睡,你睡,明天还要上学哩。”这一夜,我没有回家,睡在阿成公公的草屋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第一回通宵没有睡好。
阿成公公也当过“贼”,当然完全是为我。有时读书到夜深一点的时候,我的肚子会“咕咕”作响,这就没能瞒过阿成公公,“孩子,饿了吧,等着,公公给你想个法子”。他拿起哨子到外面吹上一阵回来后,就带回几只小番薯。但我从没有见他吃过这些“偷”来的东西。他说“集体的东西不能随便占,你小鬼是我们村里的出息人,吃点值得”。有一回,队长发现有人偷过番薯,要扣阿成公公的工分,阿成公公无所谓地笑笑说:“扣吧!”就扣了他一夜的工分。我后来知道阿成公公挨了扣,很过意不去。阿成公公却笑笑说:“孩子啊,你吃了总比老鼠吃了强。我为你出点力,值得,值得。”
就这样,我在那间小草屋里度过小学高年级的大多数夜读。在那充满野趣的“家”的温暖的草屋里,一盏不熄的马灯,照着我读了好多书,尤其是读了阿成公公这位好人的心灵之书。我在那庇护滋养我成长的草屋中,像林间小鸟一样不断丰满着羽翼。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外出求学、就业,但每次回家,总要去看望小草屋里的阿成公公。只见他的头发一次比一次白;脸上的皱纹一次比一次深;背也一次比一次弯曲。他告诉我,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没有“夜贼”可防守了,只有田里的老鼠等野物有时出来糟蹋庄稼,所以到了玉米和番薯快成熟的那些夜间,就依旧要站在田野中“口瞿口瞿……”地吹上一气,用手电筒照上几回。他说,农村里的人种点庄稼也不容易啊。
再后来,有一次我回老家,听说阿成公公去世了,走时,也只有七十出头。一个好人和一间草屋就这样在田野中消失了。我找到他的坟墓,恭恭敬敬地站了好久,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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