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我家不远处的一个弄堂口,无论晨曦初张抑或暮日垂落之时,总能听到悠扬、绵长的二胡声。
循声而觅,但见一位五十挂零的男子正襟危坐,操着一把老旧的二胡。随着乐声节奏的调谐,其上身仰俯,可谓琴瑟相和。于是乎,就像有人在观众耳边轻轻商量,又像观众自己内心的独白,不知不觉中,这琴声竟将真实可感的人生意味熨贴你我焦灼不安的心灵,将周围的观众一齐带入了一个妙曼、恬淡的世界。一曲终了,妻子笑了,女儿乐了,周围的观众则齐声鼓掌。
显然,操二胡不是他的本行,开乐器商店兼卖文化用品,这才是他的正经活儿。这是一位从农村土地上“解放”出来的进城民工。举家来此,一晃已是八年。他说,这八年是他含辛茹苦的八年,也是他安居乐业的八年。这经营红火的店铺,不仅支撑了一家三口的生活,而且还资助女儿念完了大学。而今这属黄金地段的店铺,亦由租为买而归属其名下。
这八年,二胡伴随其身,似成了最好的见证。住在其隔壁的一位退休工人告诉我:自这店铺经营始,二胡声就一直未曾断辍。只是先前几年经营不旺,这二胡的调子总是低沉遏涩得很。现在好了,总能听到激越欢快的旋律。二胡声声,浓缩着八年的经商旅程,又散发着悲欣交集的人生况味。于是,让我油然记起帕斯卡尔在《思想者》中说的一句话:“人是一根苇草,脆弱易折的苇草,但是它是有思想的苇草。”古埃及人也正是用苇草造纸,书写文章。如果说,苇草之于文学,是两相交融的生命的话,那么,二胡之于这位进城经商的民工,又何以不是“两相交融的生命”体呢?
自然,这位进城经商的民工,之所以不弃二胡,不啻是因为这是父辈嫡传的,亦是出于经营乐器的考虑。是啊,平日里常能见诸这般情形:顾客临店,他忙得不亦乐乎。尤其是在娴熟地介绍二胡乐器的同时,他还会应顾客之邀,摆开架势,替顾客满弓满调拉上一曲。信其艺高,亦信其器真。不少顾客都是在似醉似痴地欣赏完一曲以后,始欣然掏袋抱回乐器。
顾客中,有不少以后还成了这店主的朋友。大暑天晚上,弄堂口断然少不了三五个朋友。大伙各自手持二胡,拉上一曲又一曲。此时此刻,他们不再有像尼采所形容的那份匆忙和奔逐——“现代人总是行色匆勿地穿过闹市,手里拿着表思考,吃饭时眼睛盯着商业新闻,不复有闲暇沉思,愈来愈没有真正的内心生活”。星空下,这片小小的天地终成了他们放开胸臆,忘怀得失的“世外桃源”。渐渐的,由浅入深的月色,再加上由浅入深的心情,不知道是不是天人合一的一种领会。这种领会与其说是浸在了二胡声里,变成了一种滋味,倒不如说是浸在了命里,酿成了一种韵味。
这乐器店的位置,颇是独特。无论是腹背抑或左右,皆是茶楼和美容院。一天晚上八时许,我从弄堂口路过,刹地被眼前的一幕陶醉了:虽然还是三五个人相聚而拉,可小店的录音机里正低声播放着维瓦尔第的《四季》,加之茶楼缕缕不绝的古筝声,亦高亦低、亦古亦今、亦中亦西的架构,分明筑起了立体的音乐场景,而当茶楼的顾客悠哉悠哉地闻声而出时,当美容院的女主顾漂漂亮亮地围观一起时,这情形是何等的让人震撼哟!
正当我陷于此境此景不能自拔时,“啪”的一声,有人按下快门拍下了这动人的一幕。在镁光灯一闪的定格中,我竟发现乐器店主人脸上的皱纹舒展了开来,面色非常红润,带着仿佛一年的劳顿都很值得的神情——我觉得这大约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虽然这位乐器店主人其声势和派头都无法跟拥有名车豪宅的贵族相比,也难以和高薪、讲究特别情调的白领相比,但当他操起二胡的时候,在悠扬、欢快的旋律中,他自是享受到贵族们、白领们难以体味的一份简朴、本真的乐趣。
二胡是个奇妙的东西,不管你走到哪里,一拉起曲子,立刻会把你带到一个特到特定的环境中。不需要过渡、不需要准备,一下子就能震颤你的心灵,引发你的共鸣。至今,这二胡声依旧,它流淌在我们的生活里,流进了我们的心田中。
这二胡声传递的难道仅仅是一种乐声吗?不更是传递了一个进城民工千恩万谢的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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