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曾像一道不散的阴霾,侵袭我家,侵蚀我心,至今令我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想当年,“右派”的帽子,在“文革”风雨的飘摇里愈显沉重,不仅压得父亲腰酸背驼、神呆气滞,连全家人亦因受牵连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处处遭人白眼、受人冷遇。
父母先前都是教师,那段时日里,父亲被停了教,并遭隔离审查、揪斗游街;母亲则在要求“划清界限”的高压政策下,被迫带着孩子与我父亲分居。就这样,不到五百米的两所学校驻地,父母从此不再见面,咫尺天涯、杳无音信,其境其状可谓惨绝。
无奈,两个姐姐分别被送往祖母和外祖母家寄养,唯我与妹妹留在了母亲的身边。其时,还是上幼儿园年龄的我,自没少尝生离死别的滋味。睹物思事,那块至今被藏在木箱里的围巾,似诉说着当年的悲苦,到底勾起了我无穷无尽的苦涩念想……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周围出奇的静寂,整个世界似乎就要从此消匿、隐遁。我正茫然之时,突然母亲把我叫到了她身旁:“好儿子,现在你到父亲那里去一趟,把这张条子交给他”。母亲紧绷着脸,一边如斯念叨,一边利索地把条子塞进围巾,并严严实实地围在了我的脖子上。打开屋门,我正要跨出门去,母亲又叮嘱我:“外面下着雪,你要当心,走路时尽量低着头,不要让人认出来。”“嗯”我回头答道,只见母亲正深情地注视着我,明眸里似乎寄托着一种期盼、一份挂念。我两步一回头,渐渐地,在刹那的定格中,我发现母亲的眼圈红红的、湿湿的。
趸拥着一份忐忑不安的心情,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便熟悉地找到了父亲的住房。见旁边无入,我敲开了父亲的房间。父亲见是我,一关上门,就紧紧抱住我痛哭起来,而我亦是抽泣不已,无语凝咽。父子情深呵,何况是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那种的特殊环境中!
从一阵悲恸中清醒过来的父亲,似乎想到了什么,抽出手来,赶忙替我掸去挂在发梢上的已经变成水珠的雪片,我则赶紧解下围巾,把塞在里面的条子交给了父亲。见是条子,父亲急不可耐地打开就看。看着,看着,不经意间我突然发现父亲脸上掠过一丝宽慰。我虽不知条子里是什么内容,但从父亲的神态变化中,我已略知一二。用火烧掉条子以后,父亲拿出一只烧饼让我慢慢吃,自己则坐到了书桌前。我探头一看,父亲正在一张小纸上写东西,几分钟以后,只见他将密密匝匝写满字的纸头折成条子,也塞进了我的围巾,并帮我围上。“这里面的条子,你一定要交到母亲手里。”父亲叮咛道,语气里,则分明充满着一种自信。离开父亲房间时,我再也感觉不到初来乍到时的那种窒息、那份压抑,升腾而起的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宁帖。
……
在“分居”的父母间传递条子,充任“地下交通员”的角色,我似乎不下十次。尽管每次送往的时间、地点、任务几乎一成不变,但从父母的心绪看,都是每次有变。尤其是父亲,再也不像第一次那样抱着我痛哭。有时还问长问短,并给我讲故事。记得最后一次,他还笑吟吟地告诉我:“我们马上就能团聚了”
过不了多久,全家果真又聚在了一起。那条围巾因为太破旧的缘故,后来也不再使用。本当弃之,但母亲舍不得,而将它珍藏了起来。每年暑天,当母亲将这条围巾晾晒之时,见之,我便折心动容,禁不住要上前端详一番,并亲手抚摸摆弄。要知道,这不仅是因为我童年时戴过它,更是因为它是父母间忠贞之爱的见证。
十多年以后,当父亲属错划“右派”而被摘帽的喜讯降临我家时,全家人可谓喜出望外。然而,最受感动的竟不是父亲而是母亲。母亲喜极而泣,动情地对父亲说:“我知道你是蒙冤的,我一直等待着‘解放’的这一天”说完,竟与父亲拥在了一起。什么叫相知相印,什么叫山盟海誓,那条围巾不就是最好的见证么
是啊,想当年,有多少对夫妻在“文革”中被活活拆散,以至落寞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尽管被拆散的家庭更多的是为客观原因所役,但亦不免会夹杂一些主观的因素。我并无意于指责那些受一定主观因素所致的离散夫妻,或许他们也是出于无奈,我们本当理解、宽容、原谅。但从中亦很能让人有所回味,有所演绎。不是吗﹖只有经过那种风吹雨打的锻造,我们才能诠释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也才能在爱情的广场上矗立起忠贞的塑像。
有位哲人说:“山是男人,水是女人。水里有山的倒影,恬静的水增添了几分英姿;山中有水的滋润,巍峨的山也变得富有柔情。女人是柔弱的,却能征服男人,让男人刚强。而唯一的手段便是爱。”我隐隐觉得,这话似乎是专门为我的父母而写的。
爱情是伟大的。从大视野中走将出来,从大苦难中闯荡出来的爱情,似乎更浪漫更伟大。它让人坚信无疑,受这般爱情浸淫的夫妻,一定能够将爱情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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