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地处平原,村庄里树木历来不多,而苍郁遒劲的古樟更是少见。村中庙门口河岸边由先辈留下来的五棵樟树,就显得十分的稀奇。自小而今,它们始终是我心目中的故乡象征之一,令我眷恋。
在我开始有记忆时,村中的那座庙早已被改作加工厂,庙中的神龛佛像统统没了踪影;正堂里,那些被拜佛信徒跪得光光滑滑的石板上,安装了轧谷机、打面机、榨油机等各色加工机;天井里原本应摆放香炉的地方放满了接水、储油饼的大缸;佛家庙宇特有的那种外墙颜色也已被抹去;唯有前面的五棵樟树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在隆隆的机器声替代了喃喃的念佛声的岁月里,依然故我地生长着。
与五棵老樟隔河相望的,便是我们的村小。每天上学时,在校门口总能望见对面的它们,犹如五位和蔼的老人默默注视着这批顽皮的“小儿郎”。春天时节,树丛间总会有“布谷”之音传出,飘过小河,和着学校里的琅琅书声向村里各处蔓延,贫瘠而枯燥的乡村于是就自然地被润上了一层层生气。夏天里,浓郁的树荫下既是大人们歇息的福地,更是孩子们玩耍的乐园。穿着短裤、浑身黝黑的孩子们以桥为跳台,以河汊为泳池,尽情地进行跳水、游泳表演。水仗打累了,便会爬上岸去,舒适地靠着老樟树席地而坐。兴致来了,还会攀爬上去,站在它们的肩膀上,把手伸进建在树杈上的鸟巢,希盼能摸到一两个鸟蛋,好让母亲在烧饭时蒸上,打打牙祭。这可是几十年前农家孩子的一种奢求。似乎是慈样的老樟树对鸟儿们特有叮嘱,这儿的鸟巢里能摸到蛋的机会总比别的地方多。只是每次摸蛋时,孩子们的手总是颤抖抖的,因为大人们每每吓唬孩子鸟巢里有蛇。
几十年前的老家,人多地少,以产棉为主。人们窝在生产队里一年苦忙到头,往往还要“倒挂”。穷则思变,只求肚子填饱不怕干活苦累的乡亲们,开始外出打工求生。当时去得最多的是江西萍乡等地,到国营煤矿干活。江西山多林密,木材资源丰富。从那里带来的樟木板简直是稀罕之物,谁家的女儿出嫁,只要能有几只樟木箱子陪嫁,那便是大大的风光之事。于是,从江西带几块樟木回来是外出打工者的一大心愿。不过,这在当时免不得须担被查被扣被罚的风险。就是在这样一个木材奇缺、樟木更缺更红的时代里,故乡的人谁也不曾想到要去砍伐庙门口的那几棵樟树。五棵樟树悠然地生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不少的集体财物被社员分散,田间地头的一些树木也往往有了主儿,而唯独那五棵樟树没有人敢提议分掉,被半神圣地视为当然的全村所有。
时轮转换,故乡的农民逐渐地富了起来。每次回去,总会发现有新房在矗起,有道路在延伸,有喜事在传颂。庙门口的五棵樟树似乎也越发地显得精神。然而,恐怕它们根本料想不到,世代与其共生的村里人,已在悄悄地打量它们,图谋着将它们派作“实际用处”。随着庙宇修复计划的出笼和开始实施,五棵中最大的那棵樟树终于在同伴们沙沙的哭泣中,在干劲实足的村民的吆喝中轰然倒下,被用来制作神龛佛像或其他法器。
本来早已失去、不用再去寻回的东西,硬是被一些“古道热肠”的人恢复着,而那些原本就自然地存在着、应该珍惜呵护的东西却被活生生地剥夺了生存的权利。一心从佛向善的人们,可曾想过,树也是生命,稀罕的老樟树是珍稀的生命。将珍稀的生命抹去变换成形式的东西,假如舍身饲虎、救苦救难、珍爱生命的佛和菩萨们真的存在,这种舍本求末的做法,与求神拜佛背道而驰,怎么不受他们的嗔怪?假如佛仅在心中或世上根本无佛,那砍伐老樟之举岂非白白糟踏生命?
老樟树走了,犹如慈祥的老爷爷溘然仙逝,远在外地工作的我只能是无奈地叹息,睡梦中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回味着樟树下玩乐的情形,又仿佛闻听到存活着的几棵樟树在萦萦的木鱼钟鼓声中低低地为逝去的同伴唱着挽歌。
别了,老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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