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鹃回家的消息一经传开，整个村子就显得热闹起来。人们在李家进进出出，用这个锅借那个碗的；小孩子也闹得比往日更欢了，他们在李家对面的晒谷场上抽风似地乱跑乱动。
李杜鹃一出门就抿嘴笑了一下。她发现家门旁的那堵墙前挤满了人。春天的阳光慈祥地照耀着墙上几个破损的大字“农业学大寨”，“大寨”下的人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清清澈澈又含含糊糊地，李杜鹃感觉像一匹匹参差不齐的陈年旧布。
李杜鹃认得他们分别是村里的张三李四王五马六一干人等。记忆中，这些汉子很早以前就开始喜欢晒太阳，而且越晒越喜欢晒，一直晒到了今天。他们晒太阳时疏懒的姿态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出门他们就显得分外活跃，唱歌的哼曲的说荤话的吹口哨的什么都有。李杜鹃没理睬他们，她朝晒谷场上的孩子招招手说，过来，都过来。孩子们马上停止了他们的游戏，雀跃着在李杜鹃跟前列成一排。李杜鹃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微笑着对他们说，拿去吃吧。
但还是有两个孩子没能得到这份意外的馈赠。看着两个满脸委屈的孩子，李杜鹃为难地笑笑说，没有了，已经没有了。然令她惊异的是，那两只摊开的肮脏的小手始终悬置在半空。李杜鹃从他俩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哀求的神色，心里突然就颤动了一下，不由地涌起一股酸涩的滋味。
整个下午李杜鹃的情绪因此有些低落。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开始在往下掉，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丝毫没有好转。她沮丧地钻进里屋，看着钟点发愣。直到日落三竿才想起一件事，她就埋怨自己说，呀，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就忘了？这样，人们就又看见李杜鹃花枝招展地走在村路上了。许奶奶是第一个，看到李杜鹃，许奶奶的小脚就一栽歪，赶紧放稳了身子问，谁家的姑娘？看得我眼都花了。李杜鹃说，老李家的。许奶奶凝视片刻，摇头说不认得了不认得了。颠着脚就走了。李杜鹃碰上的第二个人是手脚眼睛嘴皮都麻利的戚家大嫂。她拉着李杜鹃的手，眼睛像刀子一样剜了半天，说，真认不出了，女大十八变，都变小姐了。李杜鹃的心就咯噔一声僵住了。大嫂继续含着笑问，听说在城里做那事挺来钱，是不？李杜鹃的心就呼地落地，摔成了两瓣。她冷着脸看大嫂在那儿意味深长地笑，眉毛一挑一挑地。李杜鹃突然就把嘴凑到大嫂的耳边，大叫一声说，是。
说完李杜鹃就怒气冲冲地走了。一路上她的脑海摇晃着各种各样的嘴脸，有张三的李四的王五的马六的还有戚家大嫂的，甚至还有城里那些曾带给她耻辱的嘴脸。想起百里外的城市，李杜鹃的心又痛了一下。
李杜鹃在山脚下那一溜简陋的校舍里找到春生时，脸突然就红了。他俩四目相对久久无语。后来春生沉下脸说，你来干什么？李杜鹃说，看看不行吗？春生说，没什么好看的，学校还像以前一样破。李杜鹃说，所以我更要来看看。春生黑着脸站了一会，说你走吧，回城做小姐去吧。李杜鹃就呆住了，她像一下子从春天回到了冬天，她凄然一笑说，对，我是没资格站在这儿。接着她的动作就夸张起来，拉包取钱然后交给春生说，把这儿好好修一修吧。可春生的手突然颤抖起来，抖到后来整个人都抖了。春生把钱愤怒地摔在地上说，谁要你的脏钱，滚。李杜鹃的眼泪忽然就开始滚了出来。她把钱一张张捡起来，重新放进春生手里说，拿着，钱不脏。说完就泪流满面地跑起来。她捂着脸跑出很远，发现好端端的衣服全给泪打湿了。她就在山崖下的一条溪流边洗起脸来。想着从前和春生相好的时光，她边洗边笑，后来就看见水面倒映着的一角石崖，崖上长着一簇清冽粉红的杜鹃花，风一吹，高处不胜寒的样子。李杜鹃仰脸呆呆地看了半天，最后说了三个字，花开了。
李杜鹃的死讯传到村子里，许多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李杜鹃死得过于蹊跷，她溺死在一条平浅的溪流里。这样的死富含技巧。有人推测，李杜鹃一定是跪着把脸伸进水面的，这样，清净的溪水就会永远洗濯她满脸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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