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寄养在四明山麓的一个小山村,因而,对茶便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印记,而品茶则成了我生活中一泓挥之不去的情韵。
造物主赐予了老家一片秀山灵水,在仰山可看山的沉雄,俯水可见水的奇曲里,那野性与原始的结合,自令老家的茶叶多了一份古朴与守讷、醇厚。“一吸赵州意,能苏陆羽神”,老家茶叶的韵味正藏之于青叶碧水间哩曾记否,炒新茶时,那干柴烈火交融一起的场景,以及“熏得千村万落香”的场面,虽不宏大,也不壮观,可谁看了都会被感染而激荡起与苏东坡同样的共鸣:“休对故人思故园,且将新火试新茶。”
喝茶,当是村民生活中的必需。每每早餐、午餐后,男人们把碗筷一推,信手接过媳妇刚刚沏好的茶水,就猛喝起来。待喝足了,便鱼贯而出,奔往田畈。而今,在我看来,这大约是算不上品茶的,只是解渴罢了。
真正的品茶,是在夜间。晚餐以后,再也用不着下地,该是男人们最悠闲的时刻。这时,总有几家成了大伙儿品茶的场所。其时,祖母家便是其一。不论是谁,光临的便是客,只要一落座,祖母总是热情地为每位递上一碗茶水。自然,夜间的茶叶亦是上好的,色绿、香郁、味醇、形美,自不待言。难怪,大伙儿一改白日的“牛饮”而为细啜。忆起唐代白居易得到友人寄赠的四川蒙顶新茶,曾作诗回赠,曰:“蜀茶寄到但惊新,渭水煎来始觉珍。满瓯似乳堪持玩,况是春深酒渴人。”老家之茶何逊蜀茶﹖老家的溪水更胜渭水你看,一边品茶,一边闲聊,他们何其悠哉茶多,话亦多,一些似有似无的东西,经他们生吞活剥或现贩现卖,竟变成了山里灿灿烂烂的花和城里闪闪烁烁的灯;牢骚也时常在这里出没,对媳妇的不满啦,对父母的意见啦,等等,可阵阵交汇以后,便又复归平静,挥一挥手谁也不带走一片云彩。两三个钟点的情感宣泄,大伙儿终“肌骨轻”、“通仙灵”而臻于“茶不醉人人自醉”之境矣!
什么叫“近朱者赤”,什么叫潜移默化,我算是有了一番深切的体味。作为当年品茶中的一员,又怎经得住茶香馥郁、长留齿颊的诱惑哩回城以后,这品茶的习惯始终未曾淡出。
在我,品茶每每是读书、写作时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闲余之时,清茶一杯,捧书而读,不知不觉中便如醉如痴、物我两忘。精妙处,忍不住击节叫好;伤感处,止不住泪眼婆娑;激情处,耐不住拍案而起;谐趣处,憋不住哑然失笑。而提笔之时,茶香袅袅,则让人来情绪,来故事,来情节。
办公室里,也断然少不了茶,唯有当干枯的茶叶舒展着肢体,慢慢地将水染绿之时,自己便随着由浅入深的茶水而款款步入由浅入深的心境,而伴随着清纯悠然飘至,办公桌前、文件堆上那种骚扰现代人的浮躁、烦恼,顿时都一齐儿化解在了那杯弥漫着浓香的茶水里即便是出差,以至是出国,我准备的第一件物品总是茶叶。出门在外,天涯独旅,孤影清灯,心里不免滋长淡淡的伤感,此时,沏上一杯茶,呷着喝着,我便想起了家乡、家庭、家人,知音、知心、知己,于是,这茶水理所当然地成了寒夜里的星星、莽原上的篝火,且是那样的温暖我心,点亮我的心烛。
我的家乡,亦是当代茶圣吴觉农的故里。家乡的茶农为了纪念这位对中国的茶叶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茶圣,开发了一种曰“觉农舜毫”的茶叶品牌,仅仅两年多时间,便以其天时地利、品贵质优而荣获首届“觉农杯”全国名牌名优茶竞拍冠军。去年,表姐从美国回来探亲,我曾亲手为其沏茶,在微苦回甘带蜜味,只觉两腋习习清风生里,表姐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茶叶兼有“中华国饮”与“国际和平饮料”之誉。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说:“非深孕乎及文明之种族,则辨味不精,夫悦口之味,亦美术之一道也。”品茶,属于口福享受,自然成了华夏文化的要素。
因为茶,因为品茶,我得以与诸多名人大师有了一番番让人激奋的交游,一段段令人感念的情谊。我难以忘怀与茶人刘祖香一道,在浙江上虞茶场陪同中国美协副主席、黄土派创始人刘文西大师游览茶园的情景,大师一言“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茶园”的感慨,直教我多添了一份对茶的崇敬;我难以忘记与著名青年女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王旭烽品茶时,其说茶人、茶事、茶道的那帘热烈中不失平和、熟稔中不失缜密的情致,于是,终让我透过眼前具象的茶而触摸到精神层面上的东西;我也难以淡忘与著名电影导演、乡贤谢晋说酒论茶时,其以酒喻茶、以茶释酒时的那泊雅趣,于是而令我油然想及:在其一部又一部让国人以为观止的电影作品的诞生里,茶酽酒醇是不是其灵感奔涌所系、激情飙升所在﹖
如今,城市里的茶楼可谓雨后春笋,处处林立。可我很少到茶楼去品茶,更愿呼朋一二,抑或干脆独自而饮。要知道,品茶讲究的是幽境,在人挤人的大茶楼里,即便有淑女相伴,有琴弦相和,有茶点相佐,也是品不出茶的风韵来的。但话须说回来,无论如何,中国城市怕是少不来茶楼的,就好比西方一些城市少不了咖啡馆一样。其实,品茶因各人脾性不一,习惯不同,当倡导各尽其欲、各得其所,否则,将自己的嗜好强加于人,不是与本源意义上的品茶相去甚远,以至辱没茶文化的么﹖
似乎是命中注定自己今生今世一定与茶有缘,否则,自己何以那般恋茶呢﹖晚明著名作家张岱,曾称自己是“茶淫枯虐”,他为绍兴一茶馆作《斗茶檄》云:“水涅茶痴,暧有古风;瑞草雪芽,素称越绝。”又说:“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一日何可少此。”吾辈文才虽不能与张岱相提并论,然于茶的癖好,则何等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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