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山水值得历代文人倾情的真是不少,但以自然的幽美与人文积淀的丰厚标准来衡量,其相得益彰的就不多了。 虞山,由两大山脉构成。四明山余脉居东南,会稽山支脉坐西南,由南向北夹着一条长长的流水,远古时谓“大舜江”,东汉后改称曹娥江。 虞山有着一种“神灵之气”,同时也确实有过苦难和辛酸。但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常常表现出一种冷静、从容和意想不到的辉煌。人在一处名曰龙山公园里,迎目只见一片望不透的绿色。心闲,就会想起附山而在的一位圣人。名为虞舜的那位远古部落联盟的首领曾在此留下了行迹。凡阅历史读本者,无不知悉这位“虞舜为避唐尧之子丹朱之乱”来此隐居而成大业的此桩辉煌大事。从那后,这地方才有了上虞之名,山有虞山之称。 虞舜为何要避乱于此呢?实际上,虞舜在接唐尧之位后,便就意识到三皇四帝的高山文化原是一部悲壮的神话,用神话支撑起来的民族精神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无畏地开拓进取,要么永远是童年。他深知从刀耕火种到“二牛扛杆”,历史只是前进了一小步。因此,他所要寻求的不是这“一小步”,而是一条既有悲壮,又要远离“童年”的兴邦大略。这样的大略在封闭的高山之域,是永远寻求不到的,于是他借“乱”避至有山有水的东海之滨的这块神灵之地,运筹着前无古人的“文韬武略”,终于在老子之前,发现了“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这么一条“人生命运大搏击”的规律,开创了一个继“尧天”之后的“舜日”。“尧天舜日”的成语便由时相传天下。 在虞舜隐居的龙山向南7公里许,有座名叫凤鸣的仙山。山腰间有一石洞常年流泉,谓“伯阳洞”,是东汉道家人物魏伯阳炼丹之穴。这个魏神仙,在中国道家与道教史上具有划时代的一个人物。他跑遍了大江南北的名山大川,最后择此山落了脚。洞是暗藏在“阴阳双鱼”走向的山脊之下,阳刚不足,阴气有余。汉魏以来,就是这么一个仅3米高深的小洞,便成了神仙丹道派时代的一个大戏台。以探索人体科学奥秘的一部千古丹经道书《周易参同契》,就是在此洞穴里问世的。至今,洞右壁的小窦内,当年魏氏手书的“敲开石壁曾飞饮,炼得金丹不卖钱”的短句依稀可辨。汉魏晋宋,魏伯阳炼丹修身的精神久彰,凤鸣山也像是成了倚天之神。何以如此言?原来事隔千余年后的世界科学家们,一致确认《周易参同契》是全球最早的一部“化学科学”之书。接着,英国剑桥李约瑟研究所专门立项对它进行研究,并完成了《英译〈周易参同契〉》稿本;日本国更是把它选进教科书中,作为科学的范文来读…… 渡大舜江西行,去“竹林七贤”核心人物嵇康隐居的广陵村。这地方群峰罗列,烟云变幻。遥望中未见积翠叠叠的竹林,但林木森森,清泉叮咚,犹如琴曲缭绕其间,为行山者添了不少韵趣。苏东坡状石钟山之笔大可用在此处。举足攀登之时,兼能邀音律悦耳,《广陵散》古韵依稀飘浮在后人的想象中。 虞山广陵是嵇康的祖籍。当“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的阴云笼罩着魏天晋地时,嵇康深知因自己“反对礼法名教”,“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司马氏集团的黑暗残暴统治公然采取激烈的不合作态度,又兼之自己是曹魏皇室姻亲(曹操之子曹林之女婿),杀身之祸必然殃及其身,故毅然弃中散大夫之职,远离京城,逃隐虞山深处的祖宗血地,“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自命旷达纵横,与人间的烟火保持某种距离。但总因“尚奇任侠,刚肠嫉恶”之性难改,虽有做隐士、学神仙之念,然心底里仍埋藏着一团难以散去的“烈火”,不只一次地提出“必不堪者七,甚不堪者二”等公然对抗朝廷法制的言论。其结果必然导致“挣脱的失败”。终于引致了公元263年的杀身之祸,年仅四十。 虞山真不愧为是座千古“大隐”的栖止之山。就眼前这座屹立于大舜江畔的东山,不就是妇孺皆知的东晋隐士谢安长隐23年后“东山再起”的一座神奇之山吗?公元360年,谢安因拒受尚书郎等职被政敌追杀,以倒穿木屐逃隐至此,“佯狂暗机”,运筹帷幄,终于在符坚南侵之时,受命于艰危,出东山匡扶晋室,以出奇制胜获得淝水之战的大捷,成为一朝重臣。由此,中国的文字中又多了一条“东山再起”的成语。 谢安墓半沉于东山的泥土里,不要说辉煌的地面设施没有,就是连一块石碑也是粗劣不堪。登临者往往是注目外表而忽略地下,所以此墓至今仍是荒土一堆,少人问津。如果有一颗注重历史的心,目力便会直透地下,于是便会展开博大的胸怀去拥抱地下的真实,用追溯将历史复活,以心灵幽会先贤往哲。人生的体晤能够抵达历史的深处,生命无疑便会延长,“淝水大捷”的历史必然会在眼前。 东山隔江,是一大片名叫章镇的沃野,昔日谢灵运的“始宁墅”,现惟余遗址。虽近溪崖壁上仍存“石壁精舍”的残穴,然总归没有什么看头儿,但心中却浮上想象之影,仿佛也曾闲步在这条张溪流水的石崖小道上的古人。峨冠博带而来,犹如领受一缕吟诵之韵。 据说,谢灵运苦心经营的始宁墅,凭诗境占上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漫步其间,会想到他留在纸面上的这联诗;又妙在“文房四宝”:南北二山,似笔架;一条铺砖的南北中轴驰道贯穿二园三苑,是笔;驰道中央两旁挖掘了大小巫湖,如砚;湖畔筑四幢长形精舍,为墨;方形的墅式庄园,象纸。这个构思,用的好像是修辞上的隐喻格,亦可想到虞山舜地久盛的文风。旧志“王右军导以文教,谢康乐继之”可证。 我反复琢磨着,这么一块不足1500平方公里的虞山舜地,为何能出那么多惊天动地的风云人物?我除上面说述的外,还有汉王充、孟尝、曹娥,晋谢道韫,南朝宋谢眺,明叶经、陈绍、谢瑜、徐学诗、倪元璐,清梁国治、章学诚等等。 据说,一个地区风云人物出多了,气数就尽,风水便转。没想到,在近现代中,虞山舜地偏偏又出了像杜亚泉、经亨颐、罗振玉、王佐、夏丏尊、马一浮、竺可桢、徐懋庸、胡愈之、吴觉农等一大批名人,就论今日,不是还有一位文化界颇具才干的谢晋吗?因此,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说不清楚的历史基因问题。以综迹分析,虞山的风云人物,其一个共同的特点,除能忍饥耐劳之外,最重要的还是经受得住意志、道德、理想的折磨和锻炼,能临危不惧,应变从容。因此,我之所以要颂扬虞山,其实质不在彼而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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