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无论是出席正式的宴会还是三朋四友小酌一番,我都比较容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其理由十分荒诞:凡脸上有酒窝的人一定善饮。于是面前的酒杯通常是满的,一些爱酒的朋友也往往视我为同志。其实我平时很少喝酒的。这一方面因为多喝酒于身体有害,另一方面,喝酒一定要有合适的场合、热烈的气氛,更重要的是还须有对心的酒友,“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话是一点儿也不假的。 我的开始与酒有染,是在十七八岁。我有一个从小就很要好的伙伴,虽然未脱去少年的稚气,可是因为年纪轻轻当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常常想充男子汉大丈夫,把喝酒作为一种标志。乡间春天的夜晚,蛙声响成一片,我们就用手电照着去河沟边捉青蛙,有一次还偷偷拆了电话机,用那一点小小的脉冲电流到附近的一个池塘去电鱼。每做这样的事情,他几乎都会带上我。等我们找来可以下酒的食物以后,再去小店里沽来一二斤黄酒,是那种三毛钱左右一斤的散装酒,然后开饮。这种行为,分明与“优秀青年”的形象不合,要是放在现如今的中学生,恐怕连开除的资格都有了。但我们那时竟然有一种终于做了坏孩子的快乐。不知不觉,我俩的酒量日见精进,他常常自称是我的师傅。由于我喝酒不会脸红,所以家里的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已经很能喝几杯了。我家的人都不善饮,我父亲喝了几十年的酒,还是只能喝二两。我的二哥大约能喝半斤,他很为之自豪。有一年吃年夜饭,他首先发难,说兄弟姐妹那么多人只是没有试过我的酒量了,于是一个劲地劝我多喝些,我才不会上他的当,只答应与他杯对杯喝,结果比赛自然是进行不下去的,“罗成不死,陷沙鬼先死”嘛! 其实喝酒也如唱歌,有流行歌曲、民歌,艺术歌曲等不同的类别。那种动辄大呼小叫,不醉不休的喝法,属于通俗唱法或者摇滚音乐,常常令人头皮发胀。至于正规的宴席中那种进退有序,擎杯举盏皆须中规中矩的喝法,大约算是美声唱法了,雅则雅矣,却是累人得很,没有什么情趣可言。我比较喜欢的是于清风明月夜,亲操盘馔,细调羹汤,与知心的朋友小饮浅酌,把酒话家常,举杯论诗文,这应该属于民歌风格。但是,酒席宴上,有时实在也不能都“照章行事”的。 有一回,我的“师傅”远道而来,这酒自然是非喝不可了。我们就找了一家车站边上的小酒店,又找来了另外两位赤脚朋友,四对手喝酒正是最佳组合。因为都是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于是谁也不谦让,只管倒酒来喝。先是因为口渴上了啤酒,再是嫌味淡换上黄酒,喝得兴起了,就改成白酒。明知道不同的酒混和着喝易醉,可谁都不想服软。有道是艺高人胆大,就这样,桌旁的空酒瓶已有一大片了,酒店老板脸上也笑成了一朵花。我看看他们,依然是兴致勃勃的,而且那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大,居然讨论起四个人联手,去颠覆一个太平洋上的小国之类的话题了。我暗想再这样喝下去,我可要回不去了,于是提出就此打住,下午要上课呢。他们立刻笑话我到底是没花头。我也不管了,骑上自行车就逃。这时我的两脚踩在踏脚板上,只觉得轻飘飘的,车把手也晃来晃去不得劲,在一个小弄堂里,还差点撞倒了一个老太太,惊得我酒意消去了一半。后来我一打听,呵,那三位仁兄,哪里是什么英雄好汉!他们等我一离去,立刻到宾馆租了个房间,睡了一个下午都起不来。原来他们是暗地串通好了要我上圈套,醉一回让他们瞧瞧。幸亏我逃得快,也幸亏我“师傅”到底有点暗中护着我,要不还真的在小沟里翻了船。但还是给他们沾了口舌的便宜,真让我恨了好些天。 饮酒在我们的民族,也可算得上是国粹了。李白斗酒诗百篇,苏轼举酒酹江月,是千古流传的佳话。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武二郎醉打蒋门神,更是充满了英雄主义的色彩。至于曹操煮酒论英雄,刘邦推杯出鸿门,酒则成了政治家们搞“阴谋”的道具。一部中华民族的野史,恐怕就是一部饮酒史了。最令人仰慕的是当年曾在白马湖畔逗留的夏丏尊、丰子恺等人,到了上海创办立达学院后,竟然结起了一个以酒会友的小团体,加入这个团体者,必要条件是能一气喝上五斤绍兴酒。他们喝酒时,从不互劝互斟,只是由侍者在每人面前一字儿排好十杯酒,喝掉一杯,就把杯子反扣,等十只酒杯全翻过来了,酒会也就结束了,这真是痛快淋漓。据说有一位作家很想加入这个小团体,可是他才有三斤的酒量,后来是托人说了情,看在他有可能进步这一点上,才让他勉强加入了。 但说到底,喝酒毕竟不是一件好事,喝多了,不但会误事、闯祸,而且伤身体。所以,自从医生说我的心脏不好,不能喝酒以后,我基本上不喝酒。但依然会有一些流风余韵绕绕不绝。有一回下乡去,在大太阳下晒了一上午,又饥又渴。中午吃饭,主人上的是家酿的老白酒,这种味道甜甜的饮料口感好极了,正渴着,我就一下子喝下去好几碗,不多一会,觉得眼前的景物直打转转,我连忙问,刚才喝的是什么呀,这么厉害。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据说这种家酿的土酒比黄酒还要厉害。我后来不得不打了的士才回到了家。还有一次是睡到半夜里,忽然口渴难忍,暖水瓶里一滴开水也没有,想爬起来烧,又实在懒惰,百般无奈,就只好摸了一罐中华啤,拉开口子,一口气喝下,然后倒头再睡。 因为不能喝酒了,所以我常常会怀念起那些喝酒的日子,更怀念那些爱酒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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