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我并不认识罗步臻先生,更不知道他的祖籍在上虞。 前些时候,因为罗步臻先生要回家乡办个人画展,故有幸得以会晤。这位1943年生于上海,而今已近花甲之年的画家,初次回到故里,神情显得是那般的激奋、欢愉。餐席上,他话多酒亦多。家乡酽酽的女儿红,牵出了他浓浓的乡情,亦扯出了他痴痴的画缘。镜片后面那温润的双眼,疲惫中分明透出智睿与灵韵、执着与坚毅,似乎默默地告诉父老乡亲:一个游子的闯荡,一个画家的艰辛…… 与一般画家不同,罗步臻先生不是经学校系统训练出来的画家,他是跟应野平先生学的中国画。他没有经过学校的素描训练,他跟老师学、自己体悟。应氏绘画,源出四王画系而糅以海派写意的点垛笔法,既善为造化传神,亦重写意的情感宣泄。罗步臻先生学应,心印尤深。笃志苦修,终渐开自家面目。其画盖属写意山水,是对内心世界、内心情感的一种表现性的流露,故观其画,大凡弥散着传统的味道,传统文人的味道,但却很有生气,很有个性:似乎率意为枯淡,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无板滞之僵,亦无油滑之弊。既袭南方人的灵气,亦长北方人的粗犷,虽是大笔触,却粗犷中见洗练,奔放中见概括。 四十年来,罗步臻先生走过了一段不平凡的艺术历程:对中国传统绘画笔墨的揣摩和把握,五年在扶桑的游访生活,以及之后到美国、法国、意大利、韩国、新西兰、菲律宾、香港、澳门、台湾写生和进行艺术交流,在国内外举办了30余次个人画展,出版了7本个人画集,有3件作品为中国美术馆收藏,并有多件作品被包括原菲律宾总统拉莫斯在内的国内外私人藏家和一些美术馆、博物馆收藏。在常人看来,罗步臻先生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可以了,然而,他以敏慧的目光发现了潜伏在自己身上的危机。他觉得在现代社会里,艺术创作更应该“以我为中心”,使自然屈从于 “我”。是啊,虽说传统是根植于中华民族土壤,挟千百载风花雪月,集审美与画技为一体的结晶,但随着经济全球化浪潮的涌起,“地球村”的突兀,人们的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大为改变,审美情趣亦日趋多样化,这一切都对传统水墨的生存和发展提出了挑战。然而,作为它的主体的水墨画家此时却处于两难的境地,几乎每一个有思想有作为的艺术家都在试图创新突破,但又有多少富有才华的艺术家迷失在这种传统和现代水墨的突奔之中。 “不能完全依着传统走,按李可染先生所点拨的那样,对传统要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罗步臻先生认定目标,开始了他在水墨艺术上的漫长而痛苦的蜕变。在日本的数年间,他开始借助立体派的手法来表现自己心中的山水境界。对传统山水符号进行几何化提炼,使之与现代设计、现代建筑单纯强烈的装饰趣味相匹配,复以传统水墨写意笔法勾擦皴染,更喜运用明快响亮的色彩予以组构,正如汤哲明先生评价的那样:“他时而将传统结构用现代构成法组合起来;时而将八大、石涛的树法给予更为单纯化的提炼;时而又强化水墨青绿重彩,使之与墨色形成响亮清旷的对比:时而又将黄宾虹粗头乱服、高峰坠石的苔点与自己擅长的生拙稚重笔线组合成一派近乎抽象的水墨点线交响。”此外,毕加索的机智、米罗的幽默、康定斯基的热情,又何以不在其画中若隐若现?罗步臻先生主动地探索水墨画的“有意味的形式”,是不是亦为水墨画在更为广阔的文化交流环境中的走向提供了—种可资参考的样式呢? “一生磨砺,一朝挥洒”,从渐悟到顿悟,罗步臻先生更是把握了对生活的独到看察。众所周知,传统中国画观察、理解、研究自然物象时,注重心灵与物象的交往,以找到相印、相融之处,从而触发灵感,尽情表现,使主客观世界在内心寻求到对应,但在表现形式的多方位探求上往往被忽略。罗步臻先生积多年创作之经验,体悟到画家与生活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才是创作的最佳状态。英国心理学家布洛认为:距离是一种心理状态,倘若距离太近或太远都不能引起审美的经验。据此,罗步臻先生得出结论:艺术创作要使主客体间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绘画表现才能达到审美效果。成功的作品,不是出自模拟自然,而是来自对自然的“真”境的再追寻,不是出自表现纯客观的对象,而是取自内心的体验——抽象象征的含义。他对齐白石说的“太似媚俗,太不似是欺世盗名”这句话,只同意前一半,而认为后一半未必如此。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史论系主任、艺术学博士杭间对他有过颇高的评价:“从他作品的大感觉看,罗步臻是个传统的守望者……细读之下,罗步臻的传统徒具笔墨躯壳,有的只是介于抽象和具象之间的现代语境。在观者看来,对传统笔墨的熟悉和对抽象意境的陌生奇特地交融在一起,使得罗步臻作品的内涵大大扩大了。”是啊,抽象所营造的意境,给其作品以力量,罗步臻先生笔下的山水已不是寻常的山水,而具有超越趣味之上的含意,很好地体现了作者鲜活的人文情怀,传递了作者与山水间的那种亲切、率真的关系。 罗步臻先生始终追求内心世界的真实体现,以此做自我世界的主宰。他曾说:“我作画,是在剖析自我、认识自我、表现自我,寻求我的语言,提出我的问题。”他藐视那种做作、虚假、理性化过强的奴隶式的创作方法。他不愿意重复前人画作中的意境和情趣,也不愿意让读者的视线仅仅停留在山水、树、石上,而是希望把读者的注意力更多地引向形式构成的文化内涵上来,诸如笔墨、结构、组合、节奏、色彩、审美理想以及形式品格等。看过罗步臻先生山水画的人,都能惊喜地发现:其画面语言虽极其简约,但那简约而流动的墨线中,灵动地透露出了他那独到的艺术理论见解和高境界的精神文化现象。而正是这些既自由自在“狂放不羁”而又具强烈节奏感的线,在画面上有效地左右着观众的情感,不管你是否读懂了他的每一幅作品,都能从那些似“杂乱无章”的墨线中获得心灵的快感。更鲜为人知的是,通常情况下,罗步臻先生的创作,是一种闪现即逝的艺术感受,因此他较习惯于即兴而作、随兴而发。然而,看似漫不经心、随意而为,却整体严谨,不蔓不枝,处处有节律、有呼应,通体势道贯通,将自己心绪的微妙律动,印在笔痕的提按顿挫之中,从而进入有我与无我之间、有物与无物之间、有法与无法之间的化境。 罗步臻先生的山水画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淡泊宁静、洒脱飘逸的空灵境界,那疏朗的构图、简率的线条、淡雅的色彩,令人感受到自然天籁的清幽与澄澈。“画为心言”,在画的背面,我们不也同样可以聆听到一个画家与艺术同频共振的心音吗?在人心浮躁、物欲横流的今天,罗步臻先生——这位上海虹口书画院院长竟“两耳不闻窗外事”、“躲进小楼成一统”,他不喜不悲,不嗔不怨,无霸悍象,无轻浮气,游于虚静,流为冲逸,于是乎,画与人就同时入妙了。书画是饱学的滥觞,是才气的横溢,是心砚的点滴,故而他能够出神入化地借助运笔过程,宣泄内心激奋,并于如醉如痴里获得身心的愉悦。这愉悦的过程,其实不就是把心意嵌入绘画艺术壁墙、把精气融入艺术血脉的过程么?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超然! 作为一名山水画的探索者,罗步臻先生是聊以自慰的,他已经初尝了成功的甜润。然而,对他来说,更多的则是困惑——如何加快艺术的自我变革向纵深掘进。正如石涛所说:“得笔墨之会,解氤氲之分,作辟混沌手……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挨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盖以运夫墨,非墨运也,操夫笔,非笔操也;脱夫胎,非胎脱也。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活一,化一而成氤氲,天下之能事毕矣。”从艺术的必然王国跨越至自由王国,罗步臻先生要闯荡的隘口不知还有多少呢?然而,作为画家为了尽一份开创中国画崭新局面的历史责任——虽说这种努力靠一代人是不够的,但罗步臻先生至为明白:“我们是重要的一代,文化是不能断层的,是不会割断的。”“你既可以足不出户用新的技术在自家老房子的后院掘深井,也可以四海漂泊以拓宽新的艺术疆域为己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翟墨的话,一直萦绕在罗步臻先生耳际,并终将伴随他踏上一条只属于他自己的艺术的不归路——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里,独辟一条“既是传统又是现代,既非传统又非现代”的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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