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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殡仪工

本报记者 陈智尧



     

(一)

大凡服务行业都提倡微笑服务,推行礼貌用语,然而却有这么一个特殊的服务行业,服务人员不能向服务对象实施微笑,不能表示热情,更不能说出“再见”两个字,这是一个据说在三百六十行里都找不到的职业,是一个我们很少听到甚至几乎被我们遗忘的职业——殡仪工。

采访殡仪工,让社会了解这个特殊的群体,这是我们采访的动机所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我们认为比平常或许稍微显得有些特殊的采访,却牵动了殡仪馆上上下下工人的心。当我刚跨进市殡仪馆大门时,殡仪馆五六名干部职工就热情迎了上来。为首的是殡仪馆负责人、殡仪服务组组长朱金龙。然而让我奇怪的是,这些殡仪工尽管显得热情,两只手却显得有些局促。我主动向这些殡仪工们伸出手去,正是这一在常人看来极其平常的友善之举,却令这些殡仪工们相互怔住了,尔后这些殡仪工们一一上前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这一刻我发现殡仪工们的眼眶都有些发涩。朱金龙显得不好意思地在我身边轻轻介绍,我们是从不敢主动向别人握手的,也很少有人主动向我们握手。一听这话,我的眼睛不禁也有些模糊了。

偌大的殡仪馆充满了庄重与肃穆,显得冷清与令人感伤。朱金龙一边陪我参观一边介绍说,我们殡仪馆创办于2000年3月15日,总占地面积达2万平方米,至今已投入1500多万元,全馆共有干部职工44人,其中有一名直接从事一线的女工叫陈秀红,今年45岁,是一名化妆工。

考虑到女工在这个特殊行业中的特殊性,我们提出想拍一幅陈秀红的工作照,但在征求陈秀红本人意见时,陈秀红却摇头拒绝了。参观至停尸车间,为了了解殡仪工工作流程和增加对报道的感性认识,我请殡仪工们演练一下平时的工作。可当我看见一具据说是无名男尸的尸体时,忍不住一阵反胃,匆匆跑进一旁的卫生间拼命呕吐起来,许久,我擦干眼睛又重新回到了停尸车间。一个名叫王柏强的火化工劝我还是别看了,到大厅里休息一下,我笑笑拍了拍他肩膀说,没事。也许是我此举拉近了和殡仪工的“距离”。过了一会儿,女工陈秀红换好了工作服,笑着对我们说:“请给我拍一张照吧!这可是我生平第一张工作照呵!”全场人听了都非常感动。陈秀红拿起一支唇膏,开始轻轻为死者化妆,她显得那么小心和细心,唯恐惊醒和弄疼了死者,同时她又显得那么大胆和深情,就好象是在为生者认真进行美容。那一场景,使我们充分感受到了殡仪工们对逝者的那一份尊重,让我们看到了普通劳动者的美德。

(二)

在殡仪馆采访,给我们感受最深的是觉得当一名殡葬工人实在太苦了!殡仪服务组的工人告诉我说,干我们这一行有很多忌讳,你既不能微笑,又不能扳脸;既不能大声,也不能细语;既不能表示热情,又不能显示冷漠;不能发名片;不能说“再见”,至于和人握握手这个在常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礼节性动作,在我们身上也成了奢想,就这样,有时还免不了招来少数丧户不理解的责难,甚至挨打,而所有这些我们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有一次,10多位悲恸过度而失去控制的死者家属想冲进火化车间。火化工王柏强紧紧拦在门口硬是不让他们进。一位失去理智的死者家属竟对王柏强拳打脚踢,还动手打了王柏强一巴掌。面对这一难忍的委屈,37岁的王柏强竟显得异常平静,他提高声音对死者家属说,今天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让你们进去。你们静下心来想想,里面的焚化炉已烧得通红,如果你们其中哪一位因悲伤抱着你们逝去的亲人不放,这万一出了事情谁来承担这个责任,你们想过这个严重的后果吗?到时你们不仅只是悲痛,而是要留下深深的后悔了!一席话说得死者家属都低下了头。事态平息了!但王柏强的脸颊却肿得通红。 

今年也是37岁的搬尸工万天宏说,我们出车接尸时也常会碰到一些悲伤过度而无法控制的死者家属,他们哭着喊着硬是不让我们把死者抬走,或拉或扯或拳脚相加,不让我们关上车门,就好象是我们硬让他们生死离别的,对于这种无缘无故的皮肉之苦,我们只能默默忍受,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既然当初选择了这个职业,我们也无话可说。

长得高大魁梧的万天宏说有一次已经是凌晨3点了,他们去陈溪乡某村接运一逝者。逝者家属哭骂着硬是不让我们抬走火化,尔后发疯似的用一根柴棒抽打我们,对于逝者家属这一反常举动,我们表示深深理解,但柴棒抽打在我们身上、肩上,给我们留下的除皮肉之痛外,更多则是心灵之苦。最终我们还是抬走了逝者,但路上我却在酸楚地想,我们也是人,为什么却要受到这么不公正的对待。

殡葬工人的苦不仅仅表现为要委屈接受少数丧户的打骂,同时还要坚强面对职业的挑战。许多殡仪馆职工都这样说,平常死亡的尸体我们都能做到平静对待,熟练做好有关核对、登记、入库、化妆、移动等工作。但对于有些因溺水、车祸、工伤、刑事案件等意外死亡的特殊尸体,我们往往都要像产妇分娩一样,接受一次痛苦的煎熬。

去年8月的一天,大约下午4点多,市殡仪馆接到“110”打来的电话,称在海涂九六丘塘下发现一具无名男尸,请殡仪馆派人协助搬动。搬尸工万天宏等人赶到出事现场时,发现尸体已高度腐烂。忍着剧烈恶臭,万天宏等人干了整整4个多小时才总算把尸体完全装上车。这其间,万天宏用烧酒喷脸以抵恶臭共喷了10多次,但尽管这样,他还是忍不住先后呕吐了5、6次。回到家已是晚上11点,可万天宏却觉得一点也不饿。事实上他是已经吃不下晚饭了!

(三)

殡仪馆负责人朱金龙说,当一名殡葬工的确很辛苦,但我们觉得,不管怎样的苦,我们都能够忍受,我们唯独难以忍受的是社会上一些人对我们的偏见和不理解。一次我打电话给一个单位,想找一下我的一个朋友,接电话是一个女的,他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我是殡仪馆的,她一听就来火了,大骂我是个神经病,一大早给她找晦气,然后重重地把电话搁上了!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事后我再也不敢说自己是殡仪馆的了!

朱金龙说他有一个儿子和女儿,儿子读小学5年级,女儿已读高中了,这么多年来,每逢学校开家长会,他都让妻子去开,自己没有一次去过。朱金龙几乎是含着眼泪说道,说句心里话,我很想去,了解一下孩子们在学校的成绩和表现,但我不敢去啊,不是我自己看不起我的职业,而是怕去了以后会让老师和其他家长难堪,怕给学校的孩子捡个笑话,自己孩子今后难以抬头。

火化工王柏强是殡仪馆3家把家设在殡仪馆内的一家,儿子今年8岁,在城区某小学读一年级。看着自己儿子晚上牢牢呆在家里,不敢在殡仪馆走动的场景,不久前王柏强下决心花13万元钱在城区买了一套新房。老实敦厚的王柏强说,外头都传说我们收入高,其实我们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每月有3至4千元,我每月的收入约1千零些,一年也只有1万多元钱,这13万元房款有9万元是按揭的,余下大部分也是向亲朋好友借的,你看,王柏强指着家里一台21口寸旧彩电说,我家里最值钱的也就这台化550元钱买来的“二手货”彩电了。

王柏强说他每月大约有6天休息时间,但休息还不如工作。一次王柏强带儿子去一户亲戚家串门,这是他进殡仪馆工作后第一次去该亲戚家,原先很客气的亲戚这回冷淡多了,知趣的王柏强找了借口离开了亲戚家,此后,他发誓除兄弟姐妹,特别要好的亲朋好友外,再也不串门了!一次,不懂事的儿子执意要休假在家的父亲带他去一户亲戚家玩,再三劝说无效后王柏强竟狠狠打了儿子一耳光,看着儿子眼中流出的委屈的泪花,王柏强紧紧抱住儿子也流出了眼泪。

一位不愿说出名字的殡仪工告诉我,他家附近有一家小店,店主知道他在殡仪馆从事火化工作后,在接他付的商品款时,竟让他把钱放在柜台上,然后找个东西拨到钱箱里。这位殡仪工几近欲哭无泪地说,我们也是人啊,也有做人最起码的尊严,再说这份工作你不干、他不干,但毕竟要有人来干呀……说到这,这位殡仪工竟转身抽泣起来。“是啊,我们做得是最苦最累的工作,却得不到有些人的一点点理解,这确实让我们太伤心了!”化妆工陈秀红接过话茬说,每次我乘招手车到这里上班,临近馆门口下车,车上许多乘客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有的则忙侧过身子,害怕和我接触。乘的时间长了,我也害怕了,不敢在正门口下车,要么离馆门口不到附近,要么稍微开出一点下车,我心里,我……陈秀红激动得说不出话。而我也久久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在殡仪馆采访了两天,临行时,殡仪馆负责人朱金龙又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情对我说,你是来我们殡仪馆里采访殡仪工人的第一位记者,我们非常感动,我们很想留你吃一顿中饭,但又不好说出口,听到这话,我的心不禁又是一阵酸痛,我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吃饭时,没有笑声,也没有很多的话,朱金龙向我解释说,你别见怪,其实我们每餐饭都是这样的,否则丧户就会对我们有意见。我先是不解地看着他,尔后无奈点了点头。

临行时,我和殡仪工们一一握手告别,当我握住女工陈秀红长得像石板一样硬的手时,陈秀红闪烁着晶莹的泪花说,谢谢你,今天是我最轻松和高兴的一天了!当我握住王柏强的手时,这位初次见面时不敢把手伸出来的硬汉子这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令我感到有些疼痛,而正是这一真情一握,我想我会刻骨铭心地记住这次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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