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冬天、秋天的雨,也不是夏天的雨,甚至不是早春、仲春的雨,那雨注定了只能是在暮春。在暮春湿润又不乏软绵的午后,当最初的雨丝如纤细的刷子,将象山上寂寞的树叶草色漆刷成汪汪新绿,将山脚边慵懒的白马湖怂恿成“雨丝烟缕两模糊”的画图。此刻,你静静地倚在白马湖小杨柳屋的窗前,听任性的雨丝渐缜渐密,婆娑着屋后的山屋前的湖,婆娑着浅浅的回廊、扶疏的花木;听细碎的雨声渐粗渐响,在小杨柳屋简洁的天井里、斑驳的青石板上溅开无数缤纷的水花;你终于恍然醒悟,当年,丰子恺先生在他平易又不失温和的旧居里,写下那些《杨柳》们的篇章,挥洒《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般的杰作时,滋润其灵性其神思的,其实也正是这样一场暮春的雨。 如果说一代宗师的丰子恺先生,其散文、漫画成就如一株玉树临风的杨柳,那么,它最初的绽芽抽叶正是先生位于春晖中学白马湖畔的旧居——小杨柳屋。 1922年,因友人夏丏尊之邀,24岁的丰子恺来春晖中学任教。这年冬天在《春晖》校刊上,他第一次发表了散文处女作《青年与自然》。由此发韧,从“小杨柳屋”到“缘缘堂”、从“星汉楼”、“沙坪小屋”到“日月楼”,历时五十余年,先生先后写下了《缘缘堂随笔》、《随笔二十篇》、《缘缘堂再笔》、《车厢社会》、《子恺小品》、《率真集》等六部几百万字的散文作品,在中国现代散文创作中树起了一面以清朴自然见长,“清如无云蓝天,朴如天涯大地”的旗帜。而作为中国漫画肇始者的丰子恺先生,其漫画创作同样起步于小杨柳屋。据先生自己回忆,他第一次作漫画缘于春晖中学的一次校务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他对“那垂头拱手而伏在议席上的同事的倦怠姿态”印象颇深,回家后就用毛笔把校务会议上的印象画了出来。此画激起了丰子恺先生漫画创作的极大兴趣,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他最早期的漫画作品《经子渊先生底演讲》、《女来宾——宁波女子师范》,包括那幅家喻户晓的杰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等,都先后刊发于《春晖》校刊。 在春晖中学白马湖畔众多的名人旧居中,丰子恺先生的小杨柳屋颇具自己的风格和特色,无论是房屋的建筑造型、结构布局,还是屋内的陈设布置以及小杨柳屋的屋名。这种风格和特色归纳为一点便是清朴与自然。文如其人,屋又何尝不是主人性情、品格、精神、追求的写照呢。当年先生见人们在白马湖边植柳,顺手讨得一小株种在寓屋的墙角里,并以此取名为“小杨柳屋”,是一种生活的清朴自然;后人评先生的散文如同“清茶米酒,只平易地写去,文字干净流利和漂亮,洋溢着真淳朴实的美,天赋了真朴活跃的元气”,是一种性情的清朴自然;朱光潜先生评丰子恺的漫画“他的画极家常,造境着笔都不求奇特古怪,却于平常中寓深永之致”,则是一种精神的清朴自然;至于丰子恺先生“胸有城府,和而不流,浑然本色,没有一点世故气”的为人,更是一种品格和灵魂的清朴自然了。清朴自然乃是高级意义上的诗的特质,这种诗的特质再掺入因受其老师弘一大师的影响而淡淡流淌的佛教气息,使得丰子恺先生的漫画、散文乃至人生,犹如一株“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杨柳,尽情地漏泄着美好的春光,尽情地漏泄着艺术和人生的真善美。是的,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名人中,只有丰子恺先生才是最适合比作杨柳的。就像杨柳是最清朴自然的树木一样,清朴自然原是要有热情、无私、善良、平易的品行和“高而能下”、“纵有细枝千万条,条条不忘根本”的品德作支撑作底蕴的。 那幢温和平易的小杨柳屋,那幢恍如杨柳般清朴自然的小杨柳屋,在浙东的乡野里、在红树青山的白马湖畔已默默地生长了80年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去春晖中学,我总有一个固执的念头,看小杨柳屋最好是暮春,最最好是在暮春的雨里。在暮春“枯草尽去,真的青山绿野出现,天地为之一新,一年好景无过于此”的季节里,当你在仿如绒毛般纤细的雨中,伫立小杨柳屋窗前,听屋后的山屋前的湖悄悄地滋长着汪汪深绿,听山野田畴间那汪汪深绿悄悄地滋长为片片鲜活,你才会明白什么才是和平可亲、清朴自然的春色了;你也才会明白丰子恺先生当年在《春》的散文中为什么会说“自然对人的恩宠,以此时为最深厚”了。 小杨柳屋如今已没有了杨柳,然而只要有“人生中如青年一般”的暮春和暮春的雨,那清朴自然的杨柳,又何愁能不浓绿成荫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