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中秋的一个晚上,上虞宾馆一位同志给我来电,说谢晋同志有一份礼品放在总台,要我去拿。我赶忙过去,礼品是一盒月饼,一张8月7日出版的文艺报,还有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小顾,我今天回谢塘住几天,主要是躲起来,修改‘石头说话’的剧本和世行导演构思。10月7日返沪。中秋佳节带上月饼一盒,祝节日愉快。我每读到有启发的文章,老想到你今后的创作道路,附上117期文艺版‘一个作家和一个城市’。不知你读过没有,我想你应该与故乡结缘了。谢晋。10月2日。” 这封信我一直看了三遍,倒不是因为谢导给我写信,我感到受宠若惊,在我与他相交的20年里,他给我写过的信有许多许多,但唯独这封信给我的震动最大,触动最深。是啊,我该怎样来回答这位艺术前辈的提问呢?在他慈父般温暖而深邃的目光的注视下,我感觉到有点无地自容,虽然我有一万个理由来搪塞谢导的提问,但是我却没有一个理由来淡化他对我的关注,因为这种关注是那么的灼热,那么的充满温暖。可以这么说,在我与他的每一次交往中,都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的,我们几乎很少论及与创作无关的事,即使在电话中交谈,也大都是创作方面的事。我不会忘记10年前那个夏天的晚上,我家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一听对方嗓门这么大,就知道是谢导的电话,谢导在电话中说,他听别人说我可能要去海南岛工作,他说你去那地方干什么,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一切都得从头来,写东西更不行,还是老家好,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就在家乡住下来,像柳青住在皇甫庄一样,写一些家乡人们欢迎的作品来,不会错。我听从他的话,没有去海南岛,后来我写出了一点东西来,他笑着对我说,你亏得没有去海南岛,如果你去了,可能你在那里发了财,但也可能你成了穷光蛋,但你绝对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来。我记住了谢导的教诲,它使我懂得了一个作家应该追求的是什么,如果没有故乡这快丰厚的沃土给我提供了创作的源泉和灵感,我是绝对写不出《东山再起》和《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一批作品来的,可以这么说,我的所有的作品,都是与故乡密不可分的,没有故乡,也就没有我的这些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也是我对谢晋导演的一个汇报,一种报答,尽管我做得还不够。 就在我收到谢导的这封信不久,我又一次接到了他从谢塘老家打来的电话,那几天他正回乡休息。他希望我能到他那里去一次,就我一个人,他要与我好好谈一谈,我如约在次日一早赶到了他那里,他刚起床,红喷喷的脸上荡漾着一个健康老人特有的光泽,我们坐在他那幢小楼的廊沿下,阳光暖洋洋地照射在庭院中的法兰绒草坪上,从两杯清茶中升腾的新茶的清香在庭园中漫散着,谢导的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书名叫《大漠祭》,他今天要与我谈的就是这部书,他问我有没有看过这部书,我说书名我知道,但内容没看过。我看到他的脸上顿时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他说,这部书写得好,他被震动了,看了这部书,他才感到中国西部是怎么一回事,感到中国贫困地区农民生活的艰辛和悲苦。 我因为没有看过这部书,不便作过多的插话,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但我又感到非常的惊讶,在我与他相交的这么多年中。我还没有见过他对一部小说有这样的推崇。即使是在中国文坛上曾经轰动一时的那些书,他也没有这么推崇过。这个谜团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了,那天他谈了对《大漠祭》的感想后,就用那双充满睿智的目光注视着我,突然说,你也应该写这样一部书。见我没有正面回答他,他接着说:“应该说,在我们家乡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是可以而且应该写得出一部大作品的,你应该是出作品的时候了。”我对他的鼓励表示了一种不置可否的沉默,从而来说明由我写这部大作品缺少应有的功力,但谢导却仍按他自己的思路说:“你看看,上虞这块地方的历史和文化是多么的丰厚啊!你可以把章镇、丰惠、崧厦一些地方的地域特色和风土人情捏拢到一个地方,也就是说要突出地方特色,作品的语言尽量要有吴越特色,你甚至可以写它几十年、上百年,从解放前,甚至从民国、前清写到现在。还可以写一写强盗…… 我静静地听着,杯中的茶在我的手中渐渐的冷却了,但我的心却滚烫滚烫,面对这样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一位中外闻名的大师,我无言以对。不错,我可以在他面前当即表态,我一定会在有生之年写出一部传世之作来,但我又缺少这样的信心,我能实现自己的诺言吗?我没有把握,因为这太难太难了。 临别的时候,我挑了一句相对中性的话向谢导表了态,谢导听了笑了笑,说,你应该要有信心,你能写得出好作品的,你关键是要沉下去,沉得越深越好,这就好比挖井,浅的地方可能也有矿藏,但真正的富藏肯定在井深之处。等将来你写出了这样的作品后,我来把它改编成电影,这样你我都可以对家乡有所交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