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久居江南的人来说,周庄只是童年生活的显影。那样的桥、那样的河,那样的廊棚、那样的石埠,那样的市肆、那样的店铺,在二三十年前的江南水乡,在我童年的江南水乡,说不上是比比皆是,也绝非独树一帜。何况在周庄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何况在江南三月那么缜密的雨幕里,在周庄那么多接踵摩肩、挤来拥去的人流里,我连做过客的一份起码的宁静与悠闲也无处躲藏。 双桥前的留影,即使收起了伞,寄托仍无法曝光;沈厅里的寻觅,哪怕停住了脚步,失落依然任性游荡;商家纷乱的吆喝和船娘俗气的歌声更似一把刀,将周庄的想往切割得支离破碎。我真有点后悔来一趟周庄,来一趟心仪已久,梦里水乡、画中桃源的周庄。仅仅是为了避一阵雨,我偶然踏进了那座戏园,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墙之隔,一步之遥,我蓦然走进了一个古朴典雅、宁静闲适的周庄,走进了一个多情柔美、活泼鲜亮的周庄,走进了我心里、梦里的周庄。 那座戏园在周庄、在江南乃至在整个中国,也许都是一个奇迹。 整个走马楼格局的戏园,端庄恢忄宏、气宇轩昂。正中和左右两层的看台廊阔檐高,柱圆梁方。沿着朱红的楼梯拾级而上,四周相连的看台有落地的明窗一溜排去,有雕花的扶栏对称相望,随便倚一扇明窗往下望,几百平方的天井里平整的麻石地板和四周回廊下密实的青色方砖,无言地洇漫一种厚重和大气。睃巡四周,清一色的斗拱重檐、木格门窗,清一色的灰瓦白墙、红柱粉廊。最抢眼的是南端的戏台,青石砌成的台基一人来高、十余米见方;六角形状的台顶飞檐翘角、画栋雕梁,那般精致、那般玲珑、那般洒脱和辉煌,在一片端庄和古朴里,活泼泼地跃动着妩媚和鲜亮。在这样的戏园里流连,没演戏已经是一份难得的奇缘了,何况那戏台上正演戏。倘若演的是其它的戏剧也就罢了,何况演的正是素有戏剧活化石之称的昆曲,又何况那上演的曲目更是让人缱绻不已、感慨无端的《游园惊梦》。 江南三月那么缜密的雨幕里,倚在戏园看台一隅,定定地望张生优雅地摇动纸扇,一进一退,浅吟低唱;静静地瞧崔莺莺柔美地挥舞水袖,一步一摇,婀娜嗔笑;一时间,我只是一条鱼,一条在历史和现实、在戏剧和人生、在沉静和喧嚣里痴痴匍伏的鱼。一向对戏剧颇为陌生的我,突然对戏剧有了一种全新的感知和理解,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切全凭了一种心境的打造。我知道此刻这戏园里的一石一木、一人一物,这周庄的一水一雨、一景一情乃至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只为两个人而存在,都只为两个人而生动而多情,一个是张生,一个是崔莺莺。幸福其实如此简单,美其实也如此简单,就在张生轻轻摇动纸扇的一喜一盼中间,就在崔莺莺悠悠挥舞水袖的一笑一嗔中间。 这几年走马观花跑了不少地方,但能让我潜意识中那个梦悄然惊醒的却唯有周庄。这个梦是什么?是对景物的别样审美,是对戏剧的全新感知,还是对情感、对人生的另一种探望,抑或都兼而有之,我说不清。我想,最好你也去一趟周庄,最好也是在江南三月那么缜密的雨幕里,像我一样偶然踏进那座戏园,看一出正上演的《游园惊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