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许是有了一定的人生历练作铺垫，过去朦胧、混沌乃至玄乎的一些感知和体验，一俟有个稍为宁静空闲的机缘，便无端地清晰起来、强烈起来，譬如性格、命运、情感之类。 过去在读文学创作类书籍时，一句话印象颇深：性格决定命运。此话的本意是小说创作中人物的要求和规律，什么样人物的性格，决定了什么样人物的命运；或者说，人物的性格注定了人物的故事和结局。因此小说创作重在展示人物性格成长和演变的过程。可惜对小说创作，十几年来我始终是门外汉，甚至对此话准确和清晰的理解，也是近年才有的事。当我放下小说，回过头来再去读小说、传记乃至一切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回过头来再去看身边活生生的人和事（包括自己），我才恍然发觉，其实此话并非只是批评家的噱头或小说家的卖弄，它实在也是认知人生的另一个重要通道，认知自己包括认知众多我们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和事的又一个重要钥匙。 １８８８年的冬天，对生活在法国小镇达阿尔的梵高来说，是一个命运骤然裂变的季节，无论物质生命里的梵高还是艺术生命里的梵高，都因１８８８年冬季的到来， 而成为世人悲喜交集的视点。这一年冬季，因为同样是个性极强的画家高更的造访，以及随即而至的两人因生活方式、思想见解全面矛盾而爆发的剧烈争吵和冲突，终于使梵高的精神彻底崩溃。在被送进圣雷米神经病院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人后，奇迹在梵高身上出现了：他的绘画竟然突飞猛进，风格迅速形成，梵高也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梵高。如果说高更到来，是梵高成为精神病人和画坛巨匠的导火索的话，那么导致梵高以灵魂自焚的代价而成为画坛巨匠的，则是他长期以来喜怒无常、抑郁寡言、易于激动、孤僻里包含着脆弱敏感和烈性张力的性格。性格决定命运，高更只是一种催化。 同样的现象在法国印象派画家尚塞的身上再次得到印证。一生孤独的尚塞，天生内向，为人拘谨。举止任性、紧张时往往又突然神经质的性格，使得别人不容易接近尚塞，尚塞更难于接近别人。即使在印象派画家已颇有市场的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巴黎，尚塞也是一个被讥讽、奚落、挖苦和嘲笑的另类。怀才不遇的尚塞长期生活在他潦乱的画室里，长期生活在他想象的天地里。孤独和难以接近别人的性格，造成了尚塞几乎被主流社会抛弃的局面。然而也正是这种性格和局面的使然，使得尚塞的画在现实与幻想、写实与抽象、真实与虚构之间，充满了强大的张力，正是这种张力，使尚塞最终成为一个艺术的先觉者、胜利者。艺术的命运亦是人生命运的写照。 性格决定命运，对艺术家、对天才、对名人是如斯，对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来说往往同样如斯，此类例子，事实上也是屡见不鲜的。我老家的隔壁，有一个三十年代毕业于江南名校春晖中学的高材生。按常理，像他这样的学历，在一向注重知识文化的江南之地，谋一份“白领”的职业并非难事。然而追求自由、偏爱花花草草的性格，使得他的一生颇为坎坷。先是因反对父母的包办婚姻，断绝了与颇有财富的家庭的关系。做小学教师时，因常带学生去户外写生、观察，采用活的教育，而遭家长反对“不务正业”被学校除名。解放后再度入镇办小学，只做了二年教师，就因与校长意见不合而愤然辞职。打我记事起，他是我们那一带最穷，只靠卖冰棍为生的无业人员。但即使如此，在他家那破败的小院里，仍种满了各种花花草草，然而也正是这些花花草草加上言语的“出格”，文化大革命中他竟被送去了青海劳教。 当然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与艺术家、与天才、与名人相比，毕竟也是有所区别的。对普通人来说，性格决定命运的作用和凸现，恐怕更有一个时代的因素。在人性普遍被扼杀的年代，命运并没有太多的个性与差异可言，性格决定命运也只能是隔靴搔痒，只有到了人性有一个充分张扬空间的时代，性格决定命运才不再是一种形而上的说法和观点。 １８８３年２０岁的克洛岱尔来到了时年４４岁的罗丹身边，正当盛年的罗丹与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克洛岱尔如同雨紧潮急的海啸、如同烈日狂风的地震一拥而入他们爱情的酷夏。从学院街小理石仓库到莺歌街纳布尔别墅，从佩伊思园到工作室一个个幽暗的角落，从躺椅上、泥地上到未完成的雕塑作品与零件中间，他们滚烫的肉体疯狂地纠结在一起。《吻》、《手》、《永远的偶像》、《拥抱》、《罪》、《亚当与夏娃》、《逃逸的爱情》一件件惊世的杰作在罗丹手下诞生，罗丹开始了他艺术创作的黄金时代。整整十五年，克洛岱尔不仅给了罗丹一个纯洁而忠贞的爱情世界，更让罗丹感到了生命自身的力量与真实，无论是肉体的、情感的、还是心灵的。而投身于这场要付出一生代价的残酷爱情游戏中的克洛岱尔，也最终在狂燥的妄想症中死去。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遇上克洛岱尔，罗丹就不是今天的罗丹，如果不是遇上罗丹，克洛岱尔也不可能将蒙物唯尔格疯人院作为人生的终结。 性格决定命运，如果也有例外的话，那么这种例外就是情感，尤其是那种惊世骇俗、旷世绝唱的火一般燃烧的情感。只有情感才能改变被性格所左右的命运。而在情感面前，天才、艺术家、名人与普通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和形式的差异，因此类似的例子我想也用不着再举了。 如果性格是水的话，命运就是河流，水决定了河流的走向，而情感则是火，它甚至可以让整个河流都咆哮沸腾，那么改变河流的走向也就不足为奇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