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夜晚,清冷里仍带一丝晚冬的寒意,料峭中已不乏初春的湿润了。这样的夜晚,独坐孤灯下,是颇能怀想起一些往事、旧物、故人来的,尤其是一进中年,年岁每长一份,感触亦每添一层新知,许多年前,那么平常、普通以至不啻平庸、凡俗的人和事,现在再回过头来稍稍打量,不知不觉里就有了一份感慨、一份理解,有了一种感动乃至敬佩在内了,譬如记忆里的Z君。 我是在20年前结识Z君的,那时我正好20岁,那时Z君也正好从大兴安岭回来,在我们小镇一家镇办小厂里做一名普通的机修工。其实在结识Z君前,Z君的名字对我早已是如雷灌耳,说得再确切一点,Z君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 我念小学的时候,Z君是我们镇中学的红卫兵司令,还结合进了镇革委会。好长一段时期,我们家附近与Z君同届或低一、二届的女同学,说起Z君大多两腮发红、双眼迷离。可惜我那时年龄尚小,未能见到过Z君。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Z君是我们镇第一个带头报名去大兴安岭扎根边疆闹革命的。据说,当时因Z君的原因,颇有几个婀娜文静、弱不禁风的女同学不顾家庭的死死反对,也去了大兴安岭。 Z君人去了大兴安岭,但有关Z君的消息却一直在我们小镇上传播。有的说Z君一到大兴安岭,便做了兵团的连长,率领一帮知青战友,斗风雪战严寒,在茫茫林海里闹革命如火如荼。有的说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同学为了Z君寻死觅活,闹出了不少新闻。后来,有一条消息却是确切的,在零下30多度的严寒中,为救一只掉入粪池的兵团小猪,Z君奋不顾身跳进粪池。这条消息之所以确切,因为它登在当时的《黑龙江日报》上,还配了照片。不久,Z君当上了兵团的副团长,还上北京参加了全国的知青群英会。不知为什么,Z君后来没有像金训华、侯隽那样出名,时间一长,大家也就慢慢淡忘了。毕竟,一个远在几千里外的知青的命运,是不可能成为我们小镇长久的话题的。 结识Z君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清冷里带一丝寒意,料峭中不乏湿润的夜晚。那时Z君和我同时在县里一张小报上发了一篇作品,于是,怀着一偿少年夙愿的期待和寻觅知音的冲动,我去拜访Z君。走进一条狭小幽暗的弄堂,在两间低矮陈旧的平屋里,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少年偶像的Z君。出乎意料,站在我面前的Z君,并非如我一直想象的那么英姿潇洒、风度倜傥。Z君虽长得较高大,1米80的个头,但30来岁的人,明显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他不善辞令,一脸憨厚,近乎木讷,如果不是自报家门,我顶多把他看作我们单位背棉花包的农民工。那次的谈话已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他一连说了好几次:“你文章写得不错,多写写,以后一定会成功的。”将要告辞的时候,Z君的妻子恰好从外面回来,又是出乎意料,他的妻子身坯茁壮如斯琴高娃,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性格更似北方汉子,想来肯定不是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同学中的一个。那晚回来后,一种无端的失落、失望乃至些许鄙夷、轻视的情绪一直笼罩着我,是少年偶像梦的破灭?还是其他,我说不清楚。 因Z君所在的镇办小厂与我当时的单位相近,上下班的时候,偶尔也能遇上几次。每次遇上,Z君总是憨厚地笑笑,顶多问一句“最近写些什么?”我想我和Z君毕竟是两个时代的人,再要深交怕也难了,加之后来Z君也没有什么作品出来,时间一长彼此便淡了。当我离开小镇时,听说Z君在那个小厂的工会工作,出出黑板报之类。 二年前,得悉我原来工作的单位已转制卖掉,原来机声隆隆、人声鼎沸的厂房将要全部拆除后,我专门去了一趟小镇。那天站在断垣残墙、一片空旷的厂房中,我突然想到了十多年没有消息的Z君。我想我们原来那么红火的工厂,现在尚且到了这步田地,不知Z君那个本来就风雨飘摇、随时都会倒闭的镇办小厂,更会怎样?Z君又会有怎样的遭遇。这样一想,Z君的影子竟时隐时现,常常掸拂不去。 不久前,在一次工作交往中,偶遇一位在省城工作,昔日是Z君同学又同去大兴安岭的老乡。因为是老乡,谈得颇放开,我便忍不住问到了Z君。那老乡一阵感慨,“Z君是我敬佩的人,从初中到高中他一直是我们班长,学习也一向冒尖,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肯定能上清华、北大。”“他从来都像大哥哥一样,即使后来当了副团长、上过北京,红得发紫的时候,也仍然如此。其实他有许多次机会上大学或者招工的,但都让给了同学,特别是那些女同学。他总说,我身体好,那些女同学又是跟着我来大兴安岭的,应该让她们先走。”“那些女同学就没有一个嫁给他?”“人是讲现实的,也难怪她们。”“他最后到镇办小厂,是不是因为做过红卫兵司令?”“其实,他做红卫兵司令完全是因为一直是班长,读书成绩又好,同学们一致推举的。”“前些年我去看他,那个镇办小厂早倒闭了,他在一家私营工厂做机修工。我问他有没有要我们帮忙的,他说,我挺好,踏踏实实平心静气地过日子,真的挺好。”老乡叹了一口气,“经历了人生那么多的大起大落,他还能有那样的心境,我真的佩服,也许这也是一种活法。” 那天告别老乡后,他关于“也是一种活法”的话,一直使我难以忘却,我想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炫耀,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风云,当风云和炫耀如转瞬即逝的光环,悄然远去的时候,能不被这些风云和炫耀所迷惑所麻醉以至沉沦不起不能自拔,踏踏实实平心静气地过自己的日子,这样的活法也许真的令人感动。Z君是如此,与Z君同时代或不同时代的人,同样如此。就像感动有多种多样一样,正是多种多样的活法,构成了人生的坚定和踏实,让我们领略了活着的意义和价值。 不知何时能再见到Z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