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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白马湖

我的田园牧歌

  盛夏的午后,十几岁的我站在老屋后门口,看到阿优和她的父兄一起路过。阿优那时考上了杭州的师范,回村来过暑假。他们都戴着草帽,阿优的帽子里还包着一块毛巾,严严实实遮住白皙的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黑眼睛,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把镰刀,在炎炎烈日下出畈割稻去。

  我们家里,平时不怎么上街的母亲买来了“龙头烤”,这是一种腌制过的小带鱼干,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是农村双抢时很受欢迎的一道下饭菜,因为味道咸,好下饭,又方便,饭锅里蒸一下就可以吃了。

  远在邻县的小表弟被送到了我家,让放暑假的我带着他。送他来的姨夫把他悄悄留下,匆匆回家双抢去了。四岁的表弟哭着寻找他爸爸时,我指着小桥前面不远处的村庄说:“不要哭,你爸爸在对面割稻,割了稻给你买瓜吃。”“买瓜吃啊?”他望着桥的那边,信以为真,慢慢地就不哭了。

  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农村老家夏天双抢,双抢就是抢收完早稻,在立秋前抢种晚稻。如果迟了,会影响收成。双抢留在我脑海的印象就是全村出动,热火朝天。

  那时队长绕村一周,吆喝着开工。村民们震慑于那一对威严的铜铃般的眼睛,不待队长喊第二遍,就三三两两从家里出来。在炎热的阳光下,有的弯着腰割稻,有的费力地用脚踩着打稻机,捧起重重的稻穗在脱粒机上打稻,有的把稻谷挑到晒场。大家分工合作。草帽下是汗湿的头发,田野上人声鼎沸,忙而有序。

  后来分田到户了,每家的孩子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看到家里大人个个忙碌,体会到了生活的不容易,都是很听话的。有的送茶水到田头,有的在傍晚收工时,帮父母把拖鞋放到河埠头。

  我被安排在家里晒谷烧饭。1000多斤的稻谷每天由我负责搬出去翻晒,晚上收进来。夏天下午雷阵雨多,看到天上乌云来了,我急忙赶在豆大的雨点下来之前,把稻谷一簸箕一簸箕地搬进屋。有时一番折腾,太阳出来了,天色还早,我再把稻谷搬出去翻晒。虽然辛苦,但是这些劳作锻炼身体与意志,是农村孩子独有的人生经历与感悟。

  有一天,跟我同龄的赵伟挑着两个装满稻谷的箩筐,从田头咬着牙齿过来了。走到村子时,步子已经有点歪斜。国良老婆正在自家门口晒谷,看后不忍,疾步上前,一边说“你爹也真是的,这么重的担,要压坏腰的”,一边快速夺过担子,帮他挑到家门口。

  这就是我的小村庄。在这块五彩的土地上,泪水、汗水、希望、收成都在这里。收完早稻,马上种下晚稻。我们怕这个双抢,却又期待着它,因为只要认真对待它,它也会给我们好的回报。

  那时的农村是一个充满生命张力的地方,稻谷、小麦、大麦、油菜花、豌豆花,走在村口的小路上,真是“风吹草绿赏黄花,水清云白染紫霞”。

  我们就在这个田野包围的小村里长大,从小感受过农村生活的不容易,也在最美的自然风景里长大,看到过最温暖的袅袅炊烟。

  后来,阿优留在了省城工作,她的女儿已在遥远的国外工作。小村里,她的父母渐渐老去,离世。我和我一起长大的童年小伙伴们,大多离开了村庄。

  当年的队长,和一辈子种田的三爷爷、小爷爷、村口的如福,许许多多他们的同龄人,那些农活上的一把把好手,都长眠在了远方那连绵起伏的青山上。

  听说村里的田渐渐大多荒芜了。

  二十多年里,我几乎没有回去过。那一幕幕小时候田野上热闹喧嚣的场景,那些欢声笑语,或者静默坚韧,都成了刻进生命的回忆。我想念我的村庄,因为那是我生命的来处。

  阔别二十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开车悄悄来到了村口,寻找村前的那块田地。那里曾种过一大片红花草籽,我和小伙伴们曾经走进这片花的海洋里,摘下一大捧花,择去花瓣,嚼着花蕊,尝到清甜的滋味。我们曾在这里感受春夏的繁华,秋冬的萧瑟,来年的希望。

  但那天,我惊愕地发现它居然消失了,田野一片静寂,被挖成了鱼塘,氧气泵在中间喷着水雾,鱼在田野里。那么我们对逝去时光的追忆将何处安放?那美丽的油菜花、秋日阳光下的稻浪,那炎热太阳下,挥汗如雨热火朝天的场景,将成为永远逝去的回忆吗?

  鱼塘被坚实的铁丝隔着,我再也跨不进我的田野。我一遍遍流连在这些铁丝之外,心里非常失落。想到小时候走在两边都是金色油菜花的路上,一跳一跃,口袋里带着豆荚的清香,小小身影绕过邻家院子,走到那开着雪白梨花的老墙角。这些是老家留在我心里的千年风华啊。

  这样又过去了十多年,铁丝篱笆挡住我想走近田野的脚步。

  2023年,我又一次来到老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片白茫茫的鱼塘竟然消失了,变成了平整的田野。那一刻我真的是喜出望外。原来,村里响应国家政策,70多亩鱼塘还原成耕田了,由一位来自嵊州的种田大户赵师傅承包。

  我拨通了赵师傅的电话。赵师傅说,一开始为了还原耕田,他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心血。他把大型推土机从慈溪调过来,请人推土垫平田野。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原先做过鱼塘的稻田淤泥厚重,人一下去,就马上陷到大腿位置,拖拉机更不敢下去,这个过程反反复复20多天。

  我想起小时候全村参与的场景,问他这么多田,需要雇佣多少人?他说平时就他们两口子,碰到收割季,临时雇佣几个当地农民。我听了真是非常惊讶。他说主要是现在的机械好,种田采用收割机、拖拉机等大型农具,两三天就完成收割。其中最得力的是无人机,一架飞机抵得过10个劳动力,它可以载重90斤肥料,飞到30米高的空中,平时用于撒种子、打药水、施肥料。一个上午不到,就可以打完他承包的500多亩田的药水。所以他和妻子商量,计划今年购买一架无人机。农用无人机5万多元一架,政府有部分补贴。他打算和妻子两人自学两三天,取得培训上岗证后,就可以操作使用了。他说有时白天天气热,晚饭后他可以一边散步,一边操作无人机。赵师傅以前去过其他省承包种田,他感慨浙江省的扶农补贴力度最大。他种的是常规早稻和晚稻,收割后,到烘干房把稻谷烘干,送到小越粮站直接收购。稻草全部由收割机打碎作为肥料还田。现在每个村都配有灌溉水的机房。每一亩政府都拨补助款,还有复合肥补助、灌溉水补助。赵师傅返回给当地村民租田费630元一亩。赵师傅还在村里造了农用房。他说当地的村民人好,他与当地村民融洽相处,已经做了十多年的上虞村民了。

  我听了,想起父辈们那些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感慨时代的进步,看到了田野的希望。阿红的爸爸,这个年轻时参加过上虞围涂的人说,他现在70多岁了,已经干不动这么繁重的农活了,夏天时就在空调间里,和老伴从亲戚那里接一些做机器零件加工的活,收入也是源源不断的。儿子媳妇都在附近的公司里上班,生活过得舒适安逸。

  在春日暖阳下,我一脚跨入麦田,在田头坐下来。看着田埂上的马兰花、芨芨草,深深吸着来自田野的清新空气,里面混合着泥土的腥味,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气息,是在别处闻不到的,是来自遥远童年的味道,这是我梦里都渴望的场景。我心里很感谢赵师傅,也感谢国家的助农政策,让梦想可以成真。我看着青青的麦苗,想着那些故去的人,那些消失的场景。我想,像赵师傅这样的种田大户,也许是乡村振兴的一种模式。我问赵师傅,除了种常规稻,能不能再种油菜花,种麦苗,种豌豆,种红花草?赵师傅宽厚地笑了,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

  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吧,我心里暗暗想着。

  但是赵师傅过几年还是要回老家去的。几年以后,谁再来让这一片田地永远生机勃勃,让我们热爱的事物一直留在身边,以一种更好的方式?

  有人说,中国不会没有农村。那么如何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乡村?如何让每一代人找得到他的精神根源?

  我抬起头,看到眼前天宽地阔,在随风起舞的稻浪间,似有一首牧歌轻轻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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