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马湖的树上睡去
方向明
白马湖,我念了十年了,却一直没去。我说我没准备好,也是实话。因为敬畏。敬畏什么,我也说不好。
上虞的方音与我外婆家的很相近,听来有一种亲切。晚上,每人三四两黄酒落肚,脸都通红了。于是在一旁的公园走走。进门见一石碑,刻有字,依稀可辨。读了一遍,落款居然是金庸的大名。于是再读,松子念,我用手机录。再拾级而上,有风吹来。此风不冷不热,很可人。我感到一阵惬意,边走边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第二天一早从百官启程去白马湖。到达春晖的新校门,见到了经亨颐校长题写的“春晖中学校”几个大字。学校正进行一场考试,不让我们进,不过指出了一个出路:可以去看老屋。就是夏丏尊、丰子恺他们住过的房子。其实,这是个不错的建议。
还没见老屋,先看到了老树。春晖建校之初,种下了很多树。这些树现在都成了老树,都90岁光景了。有几棵是春晖建校前就有的,比春晖还老,树上挂着牌子,“树龄:150岁”。树与树中间有空地,树荫下一片凉,松子说,车子就停这吧。我没听,我怕惊扰了这些老树。
顺着老树,有一条不大的路,朱自清说的那条煤屑路,大概就是这条吧。依路过去,见到一座石桥,连着一个门头。我知道,这门就是当年的正门,门一边依然挂着牌子,上面是汉隶书写的校牌,字体遒劲古朴,一定也出自经校长的手笔。
沿路走去,老树,老树后边是老屋,老屋后面是山,象山。最先看到的是晚晴山房。是当年夏丏尊、丰子恺、刘质平他们专为弘一法师修的,当时在西边的山上,后来开山取石了,就只好从山上迁下来了。
走过丰子恺的“小杨柳屋”,又是一排平房。这是夏丏尊先生的平屋。夏先生早年去日本留学,他自己说,对于日本的文化有讨厌的,也有喜欢的,特别喜欢的是居室的风格,很契合他的心意。这种风格是日本的,也是中国的。确切点说,是古中国的。有人说,想领略汉、唐古风吗,去日本是可以寻到一些的。夏先生契合的也许就是这种古风。于是,在春晖安顿下来后,他想着要造一排平屋,风格自然是他喜欢的那种,平实,简单,古朴。
平屋的门也一样的关闭着。围墙有点高,围墙的石窗也被密密的叶子遮蔽了,我看不到院子里面的情状。退后好几步才看见平屋的屋脊,不是习见的翘檐,平平实实,没有一点装饰,却有一种朴实的美。屋子里面的情状,我不看也可猜出十之八九。地面一定是灰砖铺就的,窗一定是纸窗。夏先生喜欢纸窗。夏先生说过,纸窗不像玻璃窗户的内外通见,比较安静得多。阳光射到室内,灯光映到室外,都柔和可爱。原来夏先生之喜欢纸窗,是喜欢它的淡雅平和。夏先生为人为文都透出一种平和。他的文字,毫不做作,平平写来,像朋友闲谈一样,骨子里既精炼又丰腴,字里行间都打上了他的情感和风格的印记。在不经意间,他和同道们为现代文学留下了一道风景,这风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显其魅力。
平屋门前是石板小径,小径的那一头是一棵大樟树。樟树外面便是白马湖。白马湖一如当年,宁静、素雅。当年,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等人来到这偏僻乡野,在喧闹的时代觅得了一片清静的天地。对于兼有作家身份的这批文人来说,正是这里的青山绿水使他们得到了“江山之助”。自然山水和文人性灵的美丽交会,使得白马湖的毓秀汇成一川清流,涌进了现代文学史的长河。现代作家个性多有所偏,而白马湖作家中性格中和平正的倒有好几位,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都属于中和一流。与中正和平的人来往,初亦平平无奇;越到后来,越觉有意思。他们的文字,行文多用白描,把技巧隐伏在平实中,写人记事,单纯洗练,自然质朴。他们用文字和人格,造了一道好风景。
这棵大树是不是夏先生手植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这棵树一定见过夏先生,一定得过夏先生的灌溉。夏先生是一个大善人。自然,对于平屋门前的这棵树,他也一定怀着爱意的。夏先生离开白马湖的那个月夜,一定与你有过一次长谈吧?树长得很健康,一定可以再活很多年。往湖面方向的一条树干,很健硕,平缓地舒展着。我突然想,说不定夏先生也曾倚着这树干,或者干脆在这平展的树干上躺下,做春天的梦。于是,我也上了这树干,伸展手臂,就那样舒展着自己。湖面的风轻轻地拂过我的脸,我像一个孩子一样睡去。
不知躺了多久,松子说,去看看夏先生的墓吧。沿着平屋东边的小路往后走,就上了象山。夏先生的墓就在山上,在一条铺满缤纷落叶的小径旁,与旁的墓颇有些不同。不是通常所见的圆顶的,不高也不大,只是用水泥砌成的两个长方形的格子,格子只比平地高出二十多厘米,格子里面是土。墓碑也不太高。不知这是墓主人生前定的,还是后人做成这样的,反正是平平实实,简简单单,一如夏先生生前自己设计的平屋的风格。也是他为人为文的风格。只是墓碑上的文字,与旁的墓大不同。右边,夏丏尊先生的墓碑刻有密密的文字,乃马叙伦先生所撰。左边,“夏丏尊夫人墓”几个字是叶圣陶先生题写的,温润端朴。清明时节有人来扫过墓了,不过鲜花和花篮歪斜着。我和松子把花篮扶正,把鲜花放端正。然后,对着不高的墓碑和方格子,我双膝跪地,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从象山下来,又到了刚来时见的两棵老樟树下。树下遇见一位老人,居然是慈溪老乡,老家在潭南。老人今年79岁,6岁时随父亲来春晖的。我们问她,您刚来这儿时,这树有多大?她说,那时这几株树也已经很大了,老辈人说树里面是空的,住过仙女,现在还可以找见仙女使过的竹筷。她指着老树后的房子说,这是“春社”,春晖校主陈春澜先生纪念室。曾被破坏了,后来重修的。
我知道她说的陈春澜先生,就是应了经亨颐等人的倡议,出资建春晖学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