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故乡上虞的回忆
吴甲选
我们的先辈已经在上虞落户许多代。祖父来自何方,我不知道有无郑氏或吴氏的远代家谱可查。数千年来,汉民族因战乱多次向南迁移。我母亲老家有陈氏族谱,据说祖上十多代前从“青州”迁来,青州是现今的胶东半岛一带。
我的祖父姓郑,是入赘到吴家的女婿。据说他是个忠厚老实、会点手艺的农民。我第一次去上虞时,他已死去多年,在城边我家的菜园里有他的坟茔,家里人已很少谈到他。我的祖母姓吴,家在当时县城所在地上虞丰惠镇里。祖母能干,善于交际,在县前大街上有点名气,别人称她“凤太娘”。对于奶奶(我们称她娘娘)我还有很深的印象,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她已八十多岁,身体还很健朗。
老家并没有什么产业,只有临街背河前后十多间住房和城墙边上的一块菜园。过去大概就是靠买卖为生。因我祖母是独生女,我父亲从母姓,作为吴氏的宗祧。父亲读完小学后,家庭难以供他继续上学,为找出路,他自己设法到了杭州,考入了免费的农业专科学校,后来又公费留学日本(我父亲那一代上虞青年,有少数几个去日本留学,但去欧美留学的很少)。父亲的哥哥从父姓郑,所以亲兄弟俩不同姓。我的伯父文化程度不高,总戴着一副眼镜,曾在上海当过煤行的职员,后来回老家开了小酒店,小酒店只卖酒,与饭店不同,但也可以坐在柜台前小酌。
我伯父原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姐郑仲仙,她现住绍兴,姐夫吕增耕长期从事茶叶制造研究工作。我父母生我哥哥时忙于自己的职业,把孩子(你大伯)“过继”给我的大伯,所以我哥哥幼年在上虞长大。抗日战争时期,大伯母去世,大伯续弦生了仲达、仲芬、仲丽,我哥哥才回到上海。
1935年,我父亲去东南亚和欧洲调查那里的茶叶生产和销售情况,母亲带着我们子女三人第一次回到上虞老家。我们在上虞的时期,是“九一八”之后,抗日战争爆发之前,日本侵略的威胁日益迫近,但上虞表面上看来还很宁静。
上虞原是绍兴府的一个县。我们老家在县政府(清朝叫县衙门)前的一条横街上,这是上虞城里唯一的一条大街,街宽不过四五米,街面上铺的是长方青石板,江南多雨,下雨天地上湿漉漉的,但积水不多,大概地下有简易的阴沟。街上只有三四家比较大的店铺,店里比较阴暗,只有从大门和屋顶天窗折射过来的光,是绸缎布匹店、中药店和酱园。酱园门口的粉墙上写着一丈多高的大“酱”字。当时没有任何形式的大百货商店,因为百货的种类很有限,没有现在的电器、服装、化妆品之类的;日用的百货只有在小商品店里买到。除了早市时,很多农民挑着柴木来卖,大街上平常比较清静。
我家的老房子坐落在横街西边,临街背河,砖木结构,房檐不高,进门就是“堂前”(正厅),左右几间住房。走过堂前是一个不大的天井,天井两边是新盖靠河的住房,我们从上海来就住这一间。另一边是能放下一张八仙桌的饭堂和灶间,一个砖砌的大灶占去了厨房的一半,烧火是柴禾和杂木,所以一般人家都有一个堆柴的屋子,那时的人讽刺房子搭配不当,就说“屋有千间,缺少柴间”。敞开的大门并不常有人来往,几只肥肥的母鸡悠闲地跨过门槛到街上自由地啄食。有几条无主的狗,每到吃饭的时候,从大门进来,进入饭堂,在桌底下舔食掉下来的骨饭残屑。对于这些熟悉的“常客”,主人总是很不客气地呵斥,或踢它一脚,但它们并不在乎,只呜呜两声,依然在周围转来转去。
屋后的河,把街市切为两半。隔不远有一座石头的拱桥,拱桥下船能通过,对岸大声说话都能听见。石砌的河岸,河水缓缓地流动,除了涨大水外,河水总是浅绿色的。从厨房的台阶走下去,是各家独用的“河埠头”。在埠头的最低一级,用一根细竹竿就能插到河底的污泥,河中间当然要深一些。这条河就是居民饮用水的来源。洗衣服、淘米洗菜、洗脏便桶都在这“河埠头”。我家天井里有几口大缸,下雨天积下雨水当作饮用水,但缸里的水有限,用得很珍惜,有时做菜烧饭也不得不用河水。
河上行驶着各种船,大一点是敞篷货船和乌篷船,乌篷船中间盖着三五张竹篾编的船篷,然后用黑油漆刷过,船尾容一人摇橹,船上能坐十来人。绍兴地区还有种特有的脚划船,一丈多长,瘦而尖,坐不了几个人。船夫两手执桨,起到舵的作用,另用脚蹬一条大一点的桨,作为推进的动力,行驶比较快捷。有些人家的河埠头系着小船,用以摆渡和上街购物。另外,还常在河上看到捕鱼的鸬鹚船,渔夫在船尾划桨,船舷两边站着两排捕鱼的鸬鹚,喉部系着一条绳,使它吞不下大点的鱼。它见鱼就跃入水中,衔起尺来长的鱼,渔人将鱼拿下,喂给它一条小鱼,它就吞下去。
每户临河的人家大多养着一群鸭子,多的十几二十多只,少的仅五六只。我家的鸭笼在厨房碗柜底下,只要没有野兽如黄鼠狼骚扰它们,晚上就很安静。天蒙蒙亮,鸭子就开始在笼子里喧闹,等待着放它们下河。一整天,他们就在河里觅食小鱼、小虾、菜叶之类。傍晚,太阳快要落山,一群鸭子从河埠头上岸,连扑带跑摆动着船形的身体,鱼贯而回,自动走入笼里。我注意到鸭群里总是有一只领头的,往往是最认得家的,走在鸭群的前面。我的大妈和堂姐摸摸鸭子的胃,如果鼓鼓的,就不用喂食。第二天早晨,可以从笼里捡出很多鸭蛋。但养鸭的麻烦也不少,有些天,夜幕已经降临,还不见鸭群回来,或因为遇到往来的船只过多而“归家”受阻,或因为贪于觅食而忘了及时返回,我大姐和哥哥就要沿着河到几里外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就用石子向它们投掷,把它们赶回来。如果碰到下雨,就更苦不堪言。这会引起大伯家养鸭与否的一场争论,但结果养鸭总是要继续的。小鸭和小鸡一般都不到市场去买。鸭子不孵蛋,鸡蛋和鸭蛋都放在一起由母鸡孵,小鸭要比小鸡晚几天破壳。当头一只小鸭破壳而出,母鸡看到不同于小鸡的扁嘴怪物,斜着眼珠发出“咕咕”的惊讶声,但不久也就习惯了。小鸡机灵,小鸭行动笨拙,但都很可爱。看着这些黄的、黑的、像绒球似的小鸡小鸭,是我童年的一种乐趣。
在上虞,与我家来往密切的一是钱家(钱梁的父亲),一是范家(我大妈的娘家)。两家都有一些田产,子女都受过教育,在上海等地当公务员或教师,这种家庭是较典型的小康之家。他们的家都不在大街上,特别是钱家,是在较远的“东门外”,住房格局差不多——正面是几间敞亮的平房,侧面有几间耳房,梁上栖息着许多燕子,有人说燕子认人家,不可惊扰它。冬去春来,回巢的往往是那几对熟悉的燕子。房舍周围有围墙,围墙内有相当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果木、菜园,还有一片青翠的竹林,春天可以吃到鲜嫩的竹笋,竹林里散养着很多鸡,竹园鸡的味道特别鲜美。在这里似乎可以领略到田园生活的清幽和闲散。后来读到杜甫的一首诗:“清江一曲绕村流,长夏江村事事悠。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很像是这种生活的写照。
上虞是江南的鱼米之乡,居民在吃的方面很下功夫。上虞的风味菜和点心,如霉干菜肉、鲞冻肉、糟鸡糟肉、虾鳝面、鸡油汤圆等,味道都独具一格。绍兴人还爱吃“霉过”的食品。“霉千张”“霉苋菜梗”都有一种特殊的鲜味,吃惯的人会上瘾,就像有些法国人爱吃特殊味道的cheese一样。至今回到上虞,餐桌上还少不了这几道配菜。
上虞因离沪杭等大城市不远,经常有那边的人往来,信息并不算闭塞。然而当地没有大一点的书店,很难找到适合的儿童读物,儿童玩具就更少得可怜。当时很流行的一种游戏是打玻璃球,大伙先在地上挖几个小坑,最后一个叫“老虎洞”,谁的弹珠先进入“老虎洞”就成了老虎,然后瞄着别的弹珠,打中了就算被吃掉。另外,还有玩香烟牌子,如美丽牌、老刀牌等烟盒里都有一张小画片,是不同风格的连环画,有的还挺有意思。大人抽烟,小孩收集他们的烟牌,相互交换凑成一套,或拿来做游戏,不亦乐乎。我们回上虞,带去了一台手摇的留声机,成了稀有之物。孩子们围着唱机兴致勃勃地听,有《渔光曲》《毕业歌》等电影插曲,有上海黎锦晖歌舞团的《可怜的秋香》,也有儿童唱片。一张小花猫的唱片歌词是:“我见老鼠笑,老鼠见我跑(因此我很气恼),追上他问他,你为何见我这样怕?”小孩们边听边跟着唱。
到了上虞,我曾插班到县立义务小学二年级,这小学是一所新型学校,校舍宽敞整洁,同上海的学校差不多,所以反而没有留下什么回忆。班主任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师,风琴弹得挺好听。上学不久,一个雨天的下午,我听到一个教室里传来了锣鼓声,急匆匆跑去看热闹,脚下一滑,额头摔在盆沿上,流血不止。我堂姐和其他同学搀扶我回家。那时我母亲和父亲去了日本还没有回来,急坏了年迈的奶奶,一时没有急救的药品,便按照土办法,用门角的蛛网尘土糊在伤口上止血,幸而没有发生感染,但在额头上留下了一块小小的疤痕。
我们回到上虞的时间不长,但我认识了我的故乡,懂得了对故土、对亲人的怀念和眷恋。上虞的一条街,一条河,以及那里的风土人情都深深地印在我头脑里,以后读到像鲁迅笔下的绍兴,或其他书中描写的江南水乡,我所产生的臆想都离不开这些印象。
(此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