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力
远胜珍馐满席陈
江河纵横、湖塘星罗的江南水乡,鱼虾蚬蚌,鳝鳖龟蟹,各种河鲜种类丰富,数量庞杂,此当中有一个常见的水族虽貌不惊人,却声名不凡。
河埠石坎、桥墩竹排,深岸浅滩、船底苇下……它拥波而肥、随水而长,静静栖居、四处安家。下米饭,它是一嘬鲜味长的佳肴;佐老酒,它是再吮不舍抛的珍物;充闲食,它是细嚼解馋瘾的美点;煞荤荒,它更是即刻叫得应的硬核。在江南,它是黎民百姓饭桌上的知己,街头路边排档里的酣畅;食堂铺子餐盘中的赞叹,宾馆酒店宴席上的褒奖。
是的,它就是螺蛳,江南水乡里如化石一样古老,蹲守于味蕾、舌尖、记忆、心田的螺蛳。
“笃螺蛳过酒,强盗看见勿肯走。”形容螺蛳的美味,以此最为传神。现实生活里因耽于螺蛳的美味,而忘掉了有随时被抓危险的趣事、糗事,亦非传闻和形容。三十多年前上海《新民晚报》登一则社会新闻:一个小偷潜入一户人家行窃,得手后正要溜走,无意中瞥见桌上放着一碗酱爆螺蛳,没忍住,便坐下来一颗一颗地嘬,最终因美味而耽误了逃跑时机,被下班回家的主人逮个正着。
和“强盗看见勿肯走”、小偷耽于螺蛳的美味而被抓,形成正反例证,我的一位昔日邻居因螺蛳而玉成一桩姻缘,亦是美谈。邻居在舟山要塞当连长时,朋友介绍了一位康家湖畔的姑娘。浙东上虞的康家湖以盛产个大壳薄肉质肥美的青壳螺蛳闻名,烧螺蛳更是康家湖人的绝活。连长做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时,未来的岳父母烧了一桌菜款待,康家湖的螺蛳更是烧得登峰造极。姑娘长相平常,家境也一般,连长先前还有点踟蹰,这康家湖的螺蛳一嘬,连长归队后马不停蹄打了结婚报告。
其实不只是康家湖的螺蛳,在江南水乡,无论江河、湖汊,塘潭、溪泊,只要水清、波活、微生物丰富,生长、栖息的螺蛳都是美味。“水晶羊肉酱油蘸,青壳螺蛳剁屁眼,葱烤鲫鱼糯又鲜……”在江南水乡的待客之道中,螺蛳不但跻身民间八大碗,且名列前茅。
螺蛳的美味,一则缘于常年栖息于水清流缓、饵料丰富的江河湖泊中,其坚固硬壳包裹着的螺肉柔实鲜嫩,粗蛋白含量高达55%;二则在于螺蛳在下锅之前,一直都是养在水里,是活着的“小鲜肉”;第三亦基于螺蛳即使在入锅烹烧中也不敞外壳,能始终保持肉质鲜美紧固的原态。
关于螺蛳的外壳,一个流传极广的笑谈是,一位从未吃过螺蛳的北方人来江南水乡,面对主人端上来的螺蛳连咬三四颗都无功而返,他只能尴尬地问主人“这菜是否烧熟?”当然,这样笑谈在过去封闭的年代才具真实性,信息高度发达、南北菜系已融为一体的现在,再说这样笑谈本身已属“奥特”了。
除了上述缘由,螺蛳的烹烧也是其美味固初葆真、锦上添花的重要因果。螺蛳通常为红烧、酱爆、清蒸三种,如果说红烧是常规军,酱爆是装甲队,那么清蒸就是轻骑兵。三种烧法中我最喜爱的是轻骑兵的清蒸。放点料酒、切点姜丝、洒点细盐的清蒸,或什么也不放只浇点酱油的清蒸,简单、干净、纯粹,在最大限度地保留螺蛳原汁原味鲜美的同时,其不沾油荦的清淡,吃多少也不腻口,而且料酒和姜丝因了比烧和爆时间相对长的蒸,其杀腥活肉、去寒吊味的功能更到位、也更淋漓尽致。
“红帘彩舫观者多,美人坐上扬双蛾。断瓶取酒饮如水,盘中白笋兼青螺。”如果说“白笋加青螺”是宋朝诗人曾巩对江南水乡的螺蛳味蕾和视觉记忆的话,那么除了红烧、酱爆、清蒸,醉螺蛳、糟螺蛳、螺蛳肉炒韭菜、螺蛳肉蒸甜酱等等,亦是蹲守于百姓餐桌、舌尖的佳肴和美味。
“清明螺肥如鹅”,吃螺蛳最好时节在清明前后。春色清和、菜花天气的清明时节,在水底蛰伏了一冬的螺蛳已早早苏醒,四处爬沿抓紧觅食,而清明前后的雨水不但丰富了水里的微生物,充足的氧气和负离子也为螺蛳的活动和生长提供了优渥的条件,瘦了一冬的螺肉在清明时节便格外坚柔肥美。而过了清明后的一段时间,一般不再吃螺蛳。此时螺蛳已孕育了小宝宝,为了小螺蛳能更多更好地繁殖,清明后的一段时间不吃螺蛳,同“劝君莫打三春鸟”一样,也是江南水乡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
在江南水乡,家里临时来了客人,想喝杯小酒解解乏,或长期缺荤少油欲煞煞馋,此时拿一个脸盆,拎一只筘籀,或蹲身河埠石坎、或伸手沟边溪畔、或半俯潭角塘头,不出半个小时,一大碗扎壮肥硕的螺蛳便进了家门。也有懒惰嫌摸螺蛳麻烦的,拿两根竹篙随便在屋后的小河里一插,十天半月后拿起竹篙,顺篙一撸也是一碗两碗的螺蛳。
摸螺蛳,是我们小时候的拿手好戏,也是下河玩水的最好借口。记得那时有个有点弱智的同伴叫阿四。他的弱智显现在摸螺蛳上就是只要螺蛳,会随手扔掉偶尔摸上来的鱼或虾。每次我们讥笑阿四这一行为时,阿四总是一脸委曲:我娘只叫我摸螺蛳,没叫我摸鱼摸虾呀。虽然会扔掉鱼或虾,但我们不得不承认,阿四每次摸的螺蛳,不但数量比我们多,个头也比我们大。“业精于勤,工荒于惑。”现在再想想,阿四那时到底是否真的有点弱智,我一直疑虑。
我不知道在江南水乡,人们食用螺蛳始于何时。如果南北朝诗人庚信“香螺酌美酒,枯蚌籍兰肴”是食用螺蛳最早诗句的话,那么这一历史至少已有1500多年。其实在江南水乡,对螺蛳的认知、地位和喜爱,不仅仅只是时间和历史,它远远超出了一种水族物品的范畴,已融合、铺衍、上升到人们生活、思维、风俗和人文的一部分。
形容地方的逼仄、局促,一句“螺蛳壳里做道场”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谓内容的丰富、齐全,有双峰对峙之妙;
“螺蛳屁股坐不住”,是性急者的精准画像;
“三个指头捏螺蛳”,为笃定牢靠的形象阐释;
“清明螺蛳端午虾,重阳时节吃爬爬(螃蟹)”,宣要言不繁的吃货秘笈;
“风凉笃笃,咸蛋磕磕,螺蛳嘬嘬”绘风情浓郁的纳凉夜饭图;“生是一碗,熟是一碗;不吃是一碗,吃了还是一碗”,既是童谣亦具佛语的参透;
“小小宝塔五六层,和尚出门慢步行,一把团扇半遮面,听见人来就关门。”如此画面、人物、情节俱全,生动鲜活的谜语,无疑是谜语中的工笔了。
…………
“湖光秋色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相比于唐朝刘禹锡的奇丽与豪迈,我更喜欢明代伦文叙“炒螺奇香隔巷闻,羡煞神仙下凡尘。田园风味一小菜,远胜珍馐满席陈”的浪漫和烟火气。因为在我看来,随处可见、随时可食的螺蛳,既是人间烟火气里的最鲜与最忆,更是江南水乡餐桌、舌尖上的神往和浪漫。